上周在北京参加一个培训，有一天是中国载人航天工程总指挥、总设计师周建平院士辅导“航天梦中国梦”。航天，化雅为俗的话则曰“飞天”，由此不免想到人类之“飞”。钱锺书先生《管锥编》云，当代一个被他“惜忘其名”的法国文学家说过：“有史以来，世人心胸中即为梦想三端所蟠据：飞行也，预知未来也，长生不死也。”此语权威性如何不甚知晓，然倘以我们的典籍来征之“飞行”梦想，可知其所言不虚。

　　《楚辞·远游》已有“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的句子，汉王逸注曰：“《山海经》言：有羽人之国，不死之民（田注：三梦想已占其二，一笑）。或曰：人得道，身升毛羽也。”宋洪兴祖补注曰：“羽人，飞仙也。”四川彭县出土的汉画像砖中即有羽人图像：鸟一样的人在展翅飞翔。有学者研究，受东夷文化影响，自战国兴起于燕齐的神仙方术概念中，“仙人”形象就是背后生有双翅、遍体生毛、鸟嘴的人的形象。仙人之外，长于飞行的还有诸多凡人，飞行的方式五花八门。

　　张华《博物志》卷二讲到“羽民国”，云“民有翼，飞不远，多鸾鸟，民食其卵”。这种飞靠径直生出翅膀，又有一种是借助耳朵。干宝《搜神记》卷十二言“秦时，南方有落头民，其头能飞”，又云“吴时，将军朱桓得一婢，每夜卧后，头辄飞去。或从狗窦，或从天窗中出入”，婢头飞行时，“以耳为翼”，钱先生征引他著，认为“语诞而有理”。还有一种是脑袋上长出翅膀。段成式《酉阳杂俎》云：“岭南溪洞中往往有飞头者，故有飞头獠子之号。头将飞一日前，颈有痕，匝项如红缕，妻子遂看守之。其人及夜，状如病，头忽生翼，脱身而去，乃于岸泥寻蟹蚓之类食之。将晓飞还，如梦觉，其腹实矣。”此外，我们都知道孙悟空也是会飞的，他靠念口诀，祖师传的：“这朵云，捻着诀，念动真言，攒紧了拳，将身一抖，跳将起来，一觔斗就有十万八千里路哩。”至于口诀的内容，大约只有他们师徒知道，连吴承恩落笔时也不敢道出其详嘛。顺便提及，《酉阳杂俎》中的“飞头”还有两则：其一引梵僧菩萨胜讲的故事：“阇婆国中有飞头者，其人目无瞳子，聚落时有一人。”其二引王嘉《拾遗记》云：“汉武时，因墀国使，南方有解形之民，能先使头飞南海，左手飞东海，右手飞西泽。至暮，头还肩上，两手遇疾风，飘于海水外。”头离开身体而飞，荒诞不经，却为什么还屡屡不绝于此说呢？张增祺先生认为，或者与傣族自古流行的“丢包”游戏有关，或者与古代民族戴鸟冠的习俗有关。此是另话。

　　“人得道，身升毛羽”，道士每追求飞升成仙，所以其别称又有羽人、羽士、羽衣等等。羽，正含有飞升之意。《西游记》第七十三回，唐僧师徒走到“一处楼阁重重，宫殿巍巍”的所在，但见二门上有一对春联：“黄芽白雪神仙府；瑶草琪花羽士家。”悟空马上就看出来了，笑道：“这个是烧茅炼药，弄炉火，提罐子的道士。”走进去，果然“东廊下坐着一个道士，在那里丸药”。遗憾的是，道士飞天者众，却没留下经典形象；而谈到飞天，跳入人们脑海的首先是表现佛教修行的敦煌壁画。在敦煌壁画中，那些飞向佛国世界的美女，画工们仅勾勒出两条轻盈的飘带，就使观者产生了“天衣飞扬，满壁风动”的幻觉，不像欧洲教堂中的那些天使，还停留在《山海经》的层次。据统计，莫高窟的492个洞窟中，几乎一半都画有飞天，尤其第209窟，达4500余身。飞天并非敦煌独有的艺术形象，《洛阳伽蓝记》云城东景兴尼寺，“有金像辇，去地三尺，施宝盖，四面垂金铃七宝珠，飞天伎乐，望之云表”，那里就有，但是毫无疑问，飞天形象是敦煌壁画中典型的、最美的形象，“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李白句），成就了敦煌艺术的永恒魅力。

　　航天意义上的飞天，不少外国专家认为我们明朝的Wan Hoo（万户）是“真正的航天始祖”。据说，万户当年坐在一辆捆绑着四十七支火箭的蛇形飞车上，手持两个大风筝，然后命仆人点燃火箭，以期升上天空，结果火箭在空中爆炸……20世纪70年代，国际天文联合会将月球背面一座环形山即命名为“万户山”。殊为可惜的是，迄今在我们这里并没有第一手史料予以印证。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编著的《中国古代重要科技发明创造》属于“十三五”国家重点出版物出版规划项目，在“火箭”一节中，明确了“火箭”一词出自《三国志·魏略》，也明确了作为现代火箭先声的反冲式火箭，与北宋汴京流行的烟火杂戏有关，南宋时宋军还将之投入实战。但是，并没有提到万户。

　　明末广东诗人邝露有部《赤雅》，钱锺书先生说该书“自述桂游，备载风土，好奇捣鬼，至耳闻木客之吟诗，目击猩猩之饮酒，身遭短狐之射影，谈之津津，卷上即亲睹獠头以耳为翼，飞而食蚓”，然他人以“更喜奇痴邝居士，时时妄语破闲愁”来调侃之。如今，我国载人航天的成就，不仅将前人的“妄语”亦即“飞行”梦想变为现实，而且奠定了世界航天大国的地位，这是足令国人自豪和骄傲的。

　　（作者系南方日报高级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