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齐观

　　中秋节转眼就过去了。中秋节最鲜明的主题无疑是月亮，在前人的奇想中，月亮上面有座宫殿，叫做广寒宫，里面住着嫦娥。

　　这奇想众所周知关联唐明皇，唐人说他到月亮上去过，看见了。如柳宗元《龙城录》言之凿凿地说，开元六年（718）八月十五，明皇与申天师及道士赏月之时，“因天师作术，三人同在云上游月中，过一大门，在月光中飞浮，宫殿往来无定，寒气逼人，露濡衣袖皆湿。顷见一大宫府，榜曰：‘广寒清虚之府’，其守门兵卫甚严，白刃粲然，望之如凝雪”。明皇“见有素娥十余人，皆皓衣乘白鸾，往来笑舞于广陵大桂树之下，又听乐音嘈杂亦甚清丽”，因其“素解音律”，默记了下来。第二天夜里他又要上去，“天师但笑谢不允”，于是他“因想素娥风中飞舞袖被编律成音，制霓裳羽衣舞曲”。又如卢肇《逸史》云：“罗公远中秋侍明皇宫中玩月，以拄杖向空掷之，化为银桥，与帝升桥，寒气侵人，遂至月宫。女仙数百，素练霓衣，舞于广庭。上问曲名，曰霓裳羽衣。上记其音，归作霓裳羽衣曲。”这次月亮之行，明皇“看到”了广寒宫尚在其次，重要的是他那部名曲是个真实存在，并且“自古洎今清丽无复加于是矣”。

　　这是见之于文字的广寒宫，见之于图像的，钱泳在《履园丛话》里提到过，那是他在别人家中看到的五代时卫贤所画《广寒宫图》，“楼台殿阁，细逾毛发，中有一宫门，上书‘广寒清虚之府’六字。离宫别馆，用笔若丝，刻划精整，几无剩意。其款两字在一石隙之间，恐小李将军亦不能过之也”。钱泳推测，这“是南宋故府之物”。小李将军，即唐高宗时宗室画家李思训的儿子李昭道，曾任扬州大都督府参军，李思训因受封为右武卫将军，人称大李将军，父子二人开创了唐代“青绿山水画派”。小李将军的《明皇幸蜀图》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苏东坡评此画时尤其欣赏“帝马见小桥，作徘徊不进状”的细节，以为表现了明皇斯时的矛盾心态。卫贤的《广寒宫图》今已不存，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其《高士图》，画的是汉梁鸿孟光“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故事。钱泳云卫贤的水准不让小李将军，无非是要说明《广寒宫图》绘制之精。

　　明皇游月宫的传说影响甚广，神往者不乏。南宋淳熙八年（1181）中秋节，“孝宗诣德寿宫，太上留宴香远堂。堂东有万岁桥，以白玉石为之，雕兰莹彻，上作四面亭，皆用新罗白木，与桥一色。大池十余亩，植千叶白莲，御榻、屏几、酒器皆用水晶，独召小刘妃吹白玉笙，作《霓裳中序》”。斯情斯景，令后人王士禛觉得“不啻明皇梦游广寒也”。并且，传说在一些地方还形成了民俗。如清时扬州，城内小秦淮河“中秋最盛，临水开轩，供养太阴，绘缦亭彩幄为广寒清虚之府，谓之月宫纸。又以纸绢为神具冠带，列素娥于饼上，谓之月宫人”。太阴，月亮；素娥，此专指嫦娥。不过，也至少自南宋始，质疑之声不绝如缕。王灼《碧鸡漫志》引《鹿革事类》又给出了“八月望夜，叶法善与明皇游月宫”的说法，进而认为不论与申天师、与罗公远，还是与叶法善同游，“虽大同小异，要皆荒诞无可稽据”。周密则来了句“要之皆荒唐之说，不足问也”。明人谢肇淛更一棍抡去：“世间第一诞妄可笑者，莫如日中之乌，月中之兔，而古今诗文沿袭相用，若以为实然者。”这些倒大可不必。除了天真无邪的儿童，以及走火入魔的成人，大抵不会有人把这类奇想当真，但是保留奇想的能力十分必要。当代国人的想象力趋于贫乏，至于科幻电影都是一个缺项，科幻小说是这两年因为《三体》等才稍有起色。

　　《万历野获编》云，徽王朱载埨“尝于八月十五日凝坐望天际，忽有一鹤从月中飞下殿亭，鹤载一羽士，真神仙中人也”。徽王很高兴，畅谈之余问人家有没什么要求，对曰：“广寒宫年久颓敝，将更新之。他材已备，惟少一梁，愿王留意。”并且人家说：“不必具材，但需银皮傅梁上，约万金足矣。”不用弄根梁，出钱就行，“因示广袤长短之数，姑令制就，明年此日来取，复乘鹤飞去。王果如言，琢就龙凤花纹甚工。至明年中秋，则羽衣者从月飞下，添鹤一只，顶礼为谢，身跨一鹤，以一鹤衔银梁返月宫”。看到这里，大家一定以为这又是个奇想故事，然则此番却是团伙行骗。有一天，有司捉了个嫖娼的道士，“疑其为盗，盖以龙文银作夜合资”，拷问之下，“则对以诱骗徽府所得”。至于骗子如何做到从月中飞下飞返，不得而知，总之骗术十分高明就是。

　　清朝道光年间的汪焘，秋试后“潜入贡院观填榜，见己名在十三”，高兴之余赋诗一首：“广寒宫阙异人间，防卫森严昼掩关。亲见上真注名姓，居然身到列仙班。”这个比喻殊不贴切。母校康乐园内有座“广寒宫”，1933年9月落成名“新女学”，专为女生宿舍。概岭南大学20世纪初就开始招收女学生，是近代中国较早实行男女同校的大学，随着女生日益增多，原女学难以容纳，遂由岭南大学美国基金会向美国友人、以及钟荣光校长发动广东华人妇女认捐了这座更大的宿舍。这个广寒宫的功能较之汪焘笔下的，才更接近本意，跟录取可是南辕北辙。

　　作者系南方日报高级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