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国家版本馆杭州分馆火爆出圈。在“盛世浙学”展厅,两面五彩斑斓的展示墙宣告了浙江戏曲之璀璨。但若走近细看,你便能发现,整面墙上都在述说同一部戏曲的故事,它的名字叫做《十五贯》。
国家版本馆杭州分馆,新华社记者汉江摄
这部由清初苏州派剧作家朱素臣创作的昆曲传奇,被后人评为“宾白曲词俱当行”之作。“一出戏救活一个剧种”,田汉先生对《十五贯》的这句评价恐怕每位浙江人都耳熟能详。然而,它究竟是怎样一出戏,竟有如此巨大的能量,能引发“蝴蝶效应”,将一个濒危剧种从沉没边缘拉回世人眼前,并影响到后世中国整个戏曲舞台的面貌?张一帆先生的专著《一出戏怎样救活了一个剧种:昆剧〈十五贯〉改编演出始末》或许能为世人揭晓答案。
一、追本溯源晰轨辙
所谓“版本的背后是文脉,文脉的背后是基因”,张一帆沿袭传统戏曲理论批评的考证、校勘、辑佚方法,从版本角度切入,以《十五贯》的改编演出历史为主线,以丰富的文献资料为支撑,却并非仅按照时间顺序呈现该剧改编演出的盛况,而是从不同剧种间的横向改编及同类剧种间的结构、人物形象、舞台面貌的纵向创新进行延展。这不仅架构起《十五贯》庞大的基因谱系,还使昆剧复兴的文脉源流得以清晰呈现。全书梳理了昆剧《十五贯》整理改编的全过程,主题鲜明、观点集中,紧紧围绕一出戏,不断地生发、扩展开去,由小到大、由点到面,事无巨细地叙述了各项相关信息及前后细节,逐步展现出整个时代的戏剧风貌,阐明了这一出戏对于昆剧及其他各剧种的深远影响。
全书正文部分从本事考证起笔,以跨文化传播及影响收束,中间穿插剧组改组状况、戏曲跨界及连锁反应、剧本结构及主要人物形象新面貌等内容,全方位、多角度将《十五贯》这出戏的生长、变迁与影响娓娓道来。其脉络之清晰、结构之规整、逻辑之严密,便是戏曲“小白”来读,也能从整体上理解何谓“昆曲”、何为《十五贯》,并且在准确把握主要内容的基础上,亦会在某一瞬间被其吸引,在惊赞昆剧之美的同时,慨叹文化传承之任重道远。
首章“本起宋元明清事”,作者以其深广的历史视野,在详细考察了《曲海总目提要》《西堂乐府》《况太守集》等文献资料后,认为“《错斩崔宁》《后汉书·汝南李敬传》《无声戏·美男子避祸反生疑》和《况太守断死孩儿》等正史、文学作品及传说所提供的三组关键词‘错斩(二人)与十五贯铜钱’‘鼠祸’‘苏州太守况钟与江南巡抚周忱’,为朱素臣的《十五贯》传奇构成了坚实的叙事文学基础”。从话本到传奇文学本,从传奇文学本到传奇演出本,从传奇演出本到各剧种和昆剧的整理改编本,作者梳理了《十五贯》故事的源头,勾勒出《十五贯》历经千年的历史沿革,留下清晰的改编传播轨辙。在此基础上,作者还对“紧绷密钉晴雨同声”传说进行考证,提出在未发现可靠证据前,不可将其作为说明况钟文字精炼的确凿材料进行引用。可见,张一帆先生对《十五贯》相关文献收集整理的要求相当严格,体现出他作为研究者的高度学术严谨性。
二、慧眼识骥觅国风
昆曲作为一门古老的艺术,至民国期间已显衰微之态。张中行曾在《韩世昌》一文中这样描写北平昆剧演出过程的清冷之景:“一转眼到了40年代晚期,友人曹君一次告诉我,昆曲完全没落了,韩世昌、白云生等生活无着落,白在某处摆摊卖纸烟,韩则变相卖唱。”即便如此,在民间,仍有以顽强的方式默默支撑着昆曲的艺术家,朱国梁便是其中一位。
“是谁发现了‘国风’,是谁发现了《十五贯》”?在第二章“慧眼识骥赖朱黄”中,张一帆通过《光明日报》1956年4月11日第2版的一则短讯,寻访国风《十五贯》的发现者,探求“仙霓社”和“国风社”的“合组”奥秘。作者从短讯中提及的“浙江昆苏剧团”的前世今生谈起,通过爬梳《申报》《新闻报》相关文献资料,回到历史现场:从1890年三雅园上演昆剧《双熊会》,到上世纪二十年代工商巨子穆藕初等人创办昆剧保存社、昆剧传习所,到新乐府昆戏院的成立及演出,到仙霓社剧团的兴衰,再到国风昆苏剧团的创立和演出活动。这一章节宏观梳理了《十五贯》诞生及兴盛的历史源流,进而考证“仙霓社”与“国风社”的“合组”史实。不仅还原了苏剧与昆剧曾经历经坎坷的携手过程,更体会到历史创造者的困顿、坚守与突破。在此,作者推翻了“合组”说,认为“事实上,并不存在仙霓社与国风社的‘合组’”,无论是“雅乐重兴”美好愿景的破灭,还是清道光末年苏州昆剧四大老班与京剧演出竞争的失败,市场的刺激促进昆剧传习所的成立,当“传”字辈穷困潦倒、走投无路之时,只有国风社在最艰难的时期吸纳他们,“从此开始了风雨同舟,同台奏艺的难忘历程”。
由于“国风社”的创建与“苏州滩簧”和“苏剧”密切相关,张一帆先生首先梳理了二者发展简史及其与“国风社”关涉的内容。从起源、演唱者、演唱形式、演唱内容几个角度切入,关注到苏滩戏剧化的重要因素,并重点分析了女性演员加入对苏滩行当人才不足的弥补,从而描画出当时与戏剧形式仅一步之遥的苏滩对可以统摄言语、动作、歌舞以演述一故事的集大成者之呼唤,为“国风社”的粉墨登场拨开历史迷雾。
“国风社”的创建与朱国梁先生密不可分。在知识群落之外,在风雨飘摇之日,朱国梁与“国风社”起旧音于新时,在动荡年代坚守古老艺术的基本品质,在“跑码头”中明确百姓所需与使命所在。他们将昆腔从高雅神坛推广至民间烟火,在歌舞中感时事之艰,忧百姓之思,融诗文妙意与世间冷暖于一炉,在古老的笛声里寄托现世的理想。作者对浙昆整改本《十五贯》贡献最突出之二人——黄源和朱国梁先生进行了扎实的介绍。此前,学界对《十五贯》中的三个关键人物况钟、娄阿鼠、过于执,前两个角色的扮演者周传瑛和王传淞曾有众多研究及介绍,但由于朱国梁先生在《十五贯》进京后不到五年就去世了,便渐渐淡出学界视野,被大家遗忘。如今,张一帆先生却振臂一呼,将这位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重新推向大众视野。作者查阅众多尘封已久的文献,不辞辛苦地采访朱国梁先生仍健在的亲朋及学生,从而收获海量一手资料。本专著便以此为基础,首次披露朱国梁先生许多鲜为人知的生平事迹及其艺术创造,弥补了学界研究之缺憾。
作为资深戏曲爱好者,作者深知,戏曲是一种剧场艺术,因此《十五贯》必须通过演员表演才能铸就成功的艺术氛围。对于朱国梁先生如何塑造人物“过于执”这一极细腻、极主观的推敲实践过程,前人不敢触及,亦难以深入,而张一帆先生却迎难而上。因此,本书应该是首部对其人物塑造进行详析剖析的学术著作。作者用心良苦,为当今学术研究者及舞台实践者留下了宝贵的参考。
“一剧重兴百业昌”,整改本昆剧《十五贯》成为了“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榜样,它被京剧与各地方戏曲剧种移植,并激发了话剧与小说艺术形式的新探索。此外,其在连环画、司法工作、国际传播、曲学发扬等领域皆有所延伸,可谓影响深远。“翻新一曲况青天,昆弋中兴赖善传。绝唱渭城流响日,旧人谁数沈双泉。”在李释戡先生的诗中,“整改本《十五贯》对昆弋所起到的作用,不是‘复活’,而是‘中兴’”。可见,朱国梁先生所发现的“国风”与《十五贯》,并非昆剧彻底失去生机的见证,而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般的寻觅与激活。昆曲从未完全没落,旧有朱国梁,今有后来人。这些以顽强的方式默默行走在昆曲“独木桥”上的艺术家,始终支撑着这一璀璨文明捱过寒冬,迎来新一轮盛世。
三、大含细入突重点
正所谓大含细入,跟随张一帆先生的步伐,读者有幸进入真实的《十五贯》舞台,深度解剖这出昆曲的传奇命运。
第三章“光耀京华裕后昆”,张一帆先生通过资料考证,将浙江昆苏剧团对《十五贯》整改演出的工作活动进行细致梳理,其精细程度甚至将1956年上半年各项活动的时间精确到了每一天。该章节还对毛主席、周总理在京观戏的先后顺序及其组织中央领导一再观摩的情况作了详析,由此体现出二位国家领导人对《十五贯》之关心及重视。此外,对于《十五贯》翻拍电影的正式开拍时间、开拍第一个镜头和最后一个镜头完成的时间,作者也详加考证。细腻的考证、校勘为读者留下了一出尽可能真实的昆剧改编演出盛况,亦从细微处解释了《十五贯》“一出戏救活一个剧种”之缘由。
作者在书中不仅介绍了《十五贯》的故事情节和历史渊源,还分析了这个故事在不同时代、不同文艺形式中的演变和表现。作为昆曲中的经典剧目,《十五贯》人物形象深刻,情节跌宕起伏,能够引起现代观众的共鸣,是昆曲继续发展的重要突破口。而本书第四章“精益求精变宫商”作为衔接前三章《十五贯》传奇剧作的始末来由、浙江(国风)昆苏剧团的创团历程、整理改编昆剧《十五贯》一举成名、“救活”昆剧的前后经过,和第五章《十五贯》激活众多剧种中间构成因果关系的桥梁,便讲述了1956年浙昆整改本的舞台全貌,详细、中肯地从剧情、结构、人物、音乐、舞台美术以及电影艺术处理的角度进行了评价。
就剧本结构而言,全昆十四折版、昆苏剧十场版、全昆十一折版(初改本)、全昆八场版(整理改编本)等各种文字版本、舞台版本在细微处大相径庭。张一帆先生通过对比考证各版本的剧情介绍、演员阵容、唱词等的差异,点明了后人对于《十五贯》整理改编过程的评论中容易产生的两种误读,剖析了误读的原因,并对传奇原本、舞台传统演出和整理改编的三个过程进行了较为细致地梳理及探究。更为细致的是,张一帆关注到了迷信因素对“况钟断案”细节的影响。昆苏剧十场版、初改本等删去况钟因双熊入梦而得到断案的启发,改为重点描画其通过自己的观察思考来明辨双熊冤情。迷信色彩被大刀阔斧砍除所反映出的正是当时社会反对主观主义的思想作风和提倡实事求是的思想作风。由此可见,《十五贯》不仅是一出出色的昆剧,更是各个时段社会背景、民风民俗及政策思想的生动写照。
就剧中主要人物形象而言,整改本《十五贯》舞台新形象的塑造过程亦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逐渐成型;第二阶段:与众不同;第三阶段:精益求精。对于况钟,扮演者周传瑛秉持着“按照人物性格的需要来演”的原则,面对跨越自己原来的家门、技术手段缺乏熟练把握、人物内心难以捉摸等形与器、神与道的困难,他在长期的舞台实践过程中进行创造性设计,并丰富完善了朱笔挑髯、无唱无白“哑剧”式表演、对白的热接与冷接、台词间停顿、小幅度动作等细腻、精彩的身段动作,且其“完全是由于内心的感情,而使四肢也自然随之而动”。对于娄阿鼠,王传淞先生通过融合付、丑两门的表演精华,更鲜明、更全面地塑造了娄阿鼠的新形象。在探究王传淞先生由付到丑、由二面到三面的跨家门表演尝试的同时,张一帆亦注意到“王传淞先生对娄阿鼠的身段设计不是纯粹的老鼠仿生,翻板凳的技巧也不应用昆剧‘五毒戏’的武工来作为衡量标准”,因而对该表演技巧的演变进行了深入探究。王传淞这一板凳翻下的绝技表演师承何处,取法何来呢?是前辈演员杨鸣玉的“杨三绝艺”吗?还是在传统表演基础上经过导演提示和反复揣摩后进行的创造性设计呢?作者倾向于后者。娄阿鼠从板凳上翻下来表演的沿革过程,是此前学界尚未发掘的新角度。对于这一经典动作,前人关注、分析的大都是其结果,却鲜少论其在之前一百多年演出中的丰富积累和复杂变化。详人所略、略人所详,此等难能可贵的钻研精神正是本书精髓所在。当然,在作者眼中,最具创造力的艺术新形象,非过于执莫属。作为主观主义的典型,整理改编本中无锡知县过于执的存在是“自有《十五贯》演出以来舞台上前所未有的角色”。朱国梁先生在仔细研究剧本,发现问题,找到角色内心根源后,关注过于执之“执”的心理依据,再从剧本与台词的研究中获得启示、发挥想象,结合生活原型、生活经历及以往人物塑造表现手段中的成功之处,最终在舞台上活生生地表现出了这些内心体验的成果。
就舞台整体面貌而言,张一帆关注到国风创作历程中始终没有专职“导演”,整改本则明确列名五位导演;舞台设计存在不少“隐形”工作;唱词与念白有着明显演进过程,其“整体风格趋向于全面通俗易懂,赋、比的用法有所保留,但以用典为特征的托物起兴则几乎很少用到”;音乐方面改变了曾经存在的崇洋媚外倾向,并大胆采用了“破套存牌”的尝试;布景与服装等舞台美术方面,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能够根据情节需要进行微调;幻灯字幕出现,“耳目并用,帮助了解”,加强了《十五贯》的舞台表现效果,促进了新中国戏曲舞台艺术的创新与传播。
整体上看,在昆剧艺术工作者的不断努力下,《十五贯》得以复兴。“从舞台走向银幕,又从银幕回到舞台”,精益求精的高标准、高要求促进了《十五贯》的不断发展,亦使其实现了从剧本到舞台再到银幕的多渠道传播。
四、以史为鉴促传承
对浙昆《十五贯》的改编演出,历来存在诸多误解:很多人都认为,《十五贯》自始便是围绕着朱素臣传奇本进行着手改编的。而事实上,它却是以黄源为主导,以浙江国风昆苏剧团实际演出的十场昆苏剧版结构为基础进行整改。在张一帆先生《一出戏怎样救活了一个剧种》出版之前,这一误解虽然受到过一定关注,但始终未能澄清。
作为戏曲学者,张一帆先生拥有极强的思考力、分析力与学术敏感度。对昆剧《十五贯》改编和演出的研究,有益于昆剧传承与发展,对于从事昆剧演出和研究之人士而言尤其具有参考价值。其不仅可为昆剧发展提供新的思路和启示,在当今文化市场多元化的趋势下,对于昆剧的生存和发展更是具有攸关命运的重要意义。
然而,“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这看似高度赞扬的话语,却并非只是感悟昆剧的传奇,更是感叹戏曲的悲哀——曾几何时,一个剧种的兴衰取决于万千曲目之一出?当璀璨的文明悄然走向末路,它们是否都能像昆曲般有幸等来峰回路转?当年,袁鹰同志执笔的《人民日报》社论《从“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谈起》最后一句话是:“希望每一个还没有受到重视的剧种,今后不再要等到来北京演上一出戏以后,才能‘救活’”。这句话就是到了六十多年后的今天,恐怕仍然是值得品味和咀嚼的。
对于今人而言,《十五贯》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其改编和演出又有着怎样深远的意义呢?翻开《一出戏怎样救活了一个剧种:昆剧<十五贯>改编演出始末》之前,或许我们难以知晓完整、明晰的答案。
后人著述前事,需常怀敬畏之心,以史为鉴,方能谋得发展。“历史不会轻易消逝,而很可能以不规则的拼图形式散落在各个角落,大大小小,有零有整。后世想要得到完整的画面,不仅需要找到尽可能多的拼图碎片,还需要找到弥合碎片之间缝隙的黏合剂。”张一帆先生的这番感慨,恰恰可作为其为《十五贯》倾注心血的最好注脚。为了完整呈现《十五贯》改编演出始末,传承文脉,他常怀敬畏之心,调动自身全部的学术积累和人生感悟,“力求在文献资料的字里行间,和前辈的记忆深处乃至记忆夹缝中还原历史现场,从时代情境中探寻史实的合逻辑性(合逻辑性不等于合理性),从中体悟先贤创业时的艰难困苦,百折不回,从而应对今日来之不易的昆剧盛况倍加珍惜。”
郭梅 本文作者为杭州师范大学文化创意产业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