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夸张地讲,一看到王方晨先生这部新作的名字,便心生喜欢。这是一部反映当代农村生活的小说,它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在关注乡村经济发展物质层面的同时,更关注乡村人的精神世界,给人影响最深刻的是充盈作品其间的深厚而又博大的大地情怀。可以说,这是一部农民之书,也是一部大地之书;是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一部精神追索之书。它的最重要价值在于,能够引导和启发读者深度思考大地与人的深层关系问题,即“大地为我们带来了什么?香庄人为什么要留下大河湾?人们为什么要保守大地的奥妙?大地的奥妙究竟是什么”等一系列既是生存也是哲学的问题。
作品全面展现了对大地的挚爱情怀。大地是人类生存的家园,也是农民赖以生存的根本,更是其魂魄的所在。作品始终将大地作为力量之根、精神之源来抒写,多方面展现了乡村变革,城镇化发展过程中,广大农民对大地的这种既缱绻又决绝的依恋和挚爱之情。
香庄人始终对大地有一颗敬畏之心。李贵仁“敬土地,惜庄稼。割麦的时候在田里休息,见人坐在麦捆上,他必得赶人起来。麦子怎么能坐在屁股底下?”即便离开乡村很多年,在外面发迹了的人,对大地也有一份难得的虔诚:“气宇非凡的朱麒麟,朝着土地单膝下跪,捧起一把热土……”在作者眼里,大地几乎就是整个世界的代名词。那些生活在这里的人,对大地更是有着一份特殊的感情。金兰认为,“过去,她只知道,土下面还是土。活在土地上的人,祖祖辈辈刨不完的土,最终深埋在土下。活一辈子,像把自己埋了。可是,丈夫说了,这块土地有多么珍贵!”
对大地的挚爱之情,最集中地体现在主人公李墨喜身上。“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热爱土地。”在李墨喜眼里,大地不仅给了他粮食,还给了他一个绝好的媳妇。“农村大地给了他一个金兰,他还想什么呢?金兰给他的满足,就像是大地给的,那么宽广深厚,让他不能自拔。”正是源于他对土地的这种认识,这种朴素的感情,经过深思熟虑,他决定,冒着镇长的反对,顶着诸多人的不解,坚决留下大河湾,留下香庄仅有的一百二十亩土地。这是他对大地最深层的眷恋,也是对大地最好的保护。
作品深刻展现了对农民的悲悯情怀。处于大变革中的《大地之上》的主人公们,随着城镇化的推进,失去了土地,失去了乡村,走进一种极为尴尬的境地,生活方式和精神世界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表现出极大的不适应或悬空感,处于“游魂状态”,精神无所皈依。作者及时捕捉到这些变化,并给予深切的关注,深刻揭示人的经验、精神和心理层面的东西,表现出强烈的人文关怀和悲悯情怀。作品中的李墨喜,之所以可贵可敬,就在于他真正理解人,关心人,尊重人。他的所有努力,几乎都是围绕实现这一目标而来。
作品深层揭秘人们精神危机的根源之所在。子在川会长名声显赫,然而他的精神依然缺乏寄托。因为,他强烈地意识到“大地上没有我的一棵庄稼。”“他就像在世界上一无所有的人。”香庄人从七零八落的状态聚集到一个新世界,在一个叫做“光善社区”的居民小区过上新生活,开启新时代,当上新农民。然而,作者却揭示了这“新生活”中出现的新的不和谐。
李墨喜面对塔镇要建成金乡县最大的标准最高的现代农业生产基地的新机遇,为何愁眉不展?金兰为何想组织人们跳舞,人们又都极力躲避她?二毛为何整天像蜜蜂一样到处乱飞,打了电话又扣死?为何会像老勺头一样迷路?这一切,深层分析都是源于失去土地、失去村庄而引发的精神危机。“村子永远成了过去。即便村子里的人重新住在一起,也不再是过去的村子了。”
作品的深刻之处,还在于设身处地地为香庄人考虑,既忠实于大地,又关注人的生存和发展的基本走向,深刻展现香庄人历史发展进程中的生活和精神上的“悖谬”。从香庄收回大河湾说起,经历了农业互助组、农业合作化、大跃进、人民公社,到改革开放时期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都像是“昨天”的事情。作者旨在提醒人们,新的时代,如果不保持一颗理性的头脑,很可能再次步入此前的“循环”。
作品真切展现了对精神重建的情怀。作品的不仅真实展现乡村沧桑巨变,体现人文关怀,而是进一步探讨新时代乡村精神、大地精神的重建问题。这种重建,首先建立在思想理念重建之上。作者明确指出:“站在大地上,人人都是平等的。苍穹之下,每个人都值得被珍视。”这种重建,集中体现在李墨喜不辞劳苦,千方百计重建“新城”上。这是一座物质的“新城”,更是一座精神的“心城”。“大河湾香庄他这个李家后嗣的一生,将是一出光荣而漫长的造城记!”在他的设想里,大河湾香庄的父老乡亲,也包括史家洼人、大王庄人、尚庙村人,将在这里过上从根本上有别祖先的日子……每个人都是道地的城里人!然而,这既是一座“新城”,又是一座“皈依之城”。因为,“很快,他就要带着香庄的老人们,在一个春天的朗日,离了他的新城,重归古老的大河湾,让他们住进刚刚做出规划的康养小舍……”
大凡优秀的作家,都有自己的文学故乡,也是他的精神故乡。借助《大地之上》这部作品的创作,王方晨先生在他既有“塔镇系列小说”的基础上,有意识地继续构建属于他的文学故乡——鲁西南地区的塔镇。应当看到,他的这种构建是一种自觉的行动。因为,他抒写故乡,不仅因为他出生在那个地区,那里是生他养他的地方,而且他早就意识到“孔孟之乡的齐鲁大地,是我写作的着落”。
这是极为真实的文学故乡。作者笔下,大地之上,充满大地上正在发生的真实事情。无论是山川河流,还是花鸟鱼虫,田地庄稼,黎民百姓,一切都那么真实可信,具有鲜明的现场感,让读者好像真的走进了他的故乡。
近年来,为了增强报告文学的艺术性和可读性,文坛出现了一股“用小说笔法创作报告文学”的潮流,王方晨先生却反其道而行之,“用报告文学方式创作小说”。在创作过程中,他要求自己“把小说的人物,塑造成为真的人。这个‘真’,一是‘真实’,二是‘本真’,是本性不被掩盖的人。”他说到了,也做到了。《大地之上》虽是一部长篇小说,但某种程度上带有一定的纪实手法,以致于让人一开始甚至分不清到底是小说,还是非虚构文学。这无疑极大地增强了其真实性,也增强了其文学故乡的可信度。
这是具有神性的文学故乡。著名作家张炜曾说,伟大的作品应该有一种神性——揭秘人性,连接宇宙苍穹。没有神性的写作,不可能抵达真正的深邃和高度。不难发现,《大地之上》也有神性。这主要体现在作者善于以广阔的宇宙视野来观察分析乡村,从中窥见神秘色彩、人类情怀和敬畏意识。“地球在宇宙空间旋转。世界有点小。像颗核桃。像个木塞。像粒黄豆。”“二毛今天有了神力,让整个世界都寂静了。整个世界的阳光都只为她一人照耀。”作品多次写道大雾,在这场大雾里,李墨喜和二毛都曾迷路。“李墨喜的心神到底在这百年不遇的大雾中凌乱了。”这大雾,其实也是一种象征,也是一种来自神灵的启示。
作品还抒写了一块与中华神话故事有关的“神石”,古老乡村的神石丢失,在缔造新城时重新被发现,然后被掩藏。这是一条精神的线索,也是一个意象性隐喻。隐喻的是几千年乡村伦理和乡村精神。作品因为“神石”的存在,而更加深刻深邃,同时也使王方晨先生的文学故乡平添一份神性。
这是充满诗性的文学故乡。在作者笔下,故乡是美丽的,也是充满诗性色彩的。“大河湾曾是香庄粮仓,土地非常肥沃。”“再没有比大河湾,更适合一个失去村庄的人去作停留的地方了。”“大地在沉睡,美梦仿佛一块无边的白纱轻抚在光善社区之上。”这些抒写无疑都是充满诗性的,犹如张炜先生的《九月寓言》一样浪漫而美丽。
“语言是存在的宅”。王方晨先生是语言大家,他通过精心打造语言,铸造其属于自己的文学家园。“偏这闺女长得那个俊,桃花不足以喻其红,梨花不足以喻其白,杏花不足以喻其俏。”“蝎子崖人祖辈耕种的土地,没片巴掌大。挂在山崖上,像一个个燕子窝。奔跑的兔子收不住脚,就有可能跌下山崖,粉身碎骨。”这样的语言,没有非一般的功力,绝不会信手拈来。
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莫言通过高密东北乡文学故乡的构建,形成了自己独具特色的“诗学王国”,成功进军诺贝尔文学殿堂;张炜通过芦青河文学故乡的构建,形成自己独特的“文学世界”,一步步走向“精神高原”。王方晨通过自己的才情、功力和努力,建构起自成体系、内涵丰富、充满张力的文学故乡,在鲁西南大地上“喃喃自语”,辛勤耕耘。我们期待着这一切,有朝一日也能够惊动整个文坛。
本文作者简介:
李恒昌,铁道战备舟桥处党委书记。中国铁路济南局作家协会副主席、济南市首批签约作家、2021年度泉城实力作家。曾获山东省“精品工程”奖、中国铁路文学奖、刘勰散文奖提名奖等。先后出版文学作品和学术著作12部。
新书简介:
长篇小说《大地之上》由山东文学出版社和北京文学出版社联合出版,作者王方晨。小说以乡村干部李墨喜满怀赤子之情缔造新城、逐渐走进人心,并终找到乡村遗失神石的过程为主线,生动书写乡村振兴时代广大农民的生存状态,诗意展现大地上丰沛华滋的乡村事物和奔腾澎湃的生命图景,热情颂扬劳动者和新生活,极为敏锐地捕捉当代农民的新素质和精神成长,从而揭示了当代农村的沧桑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