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诗词，金句颇多。我尤爱《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句：“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苏轼宦海沉浮，辗转四方，以川人特有的旷达率真幽默，从容以对。“此心安处是吾乡”，对我这个由川来粤的“新客家人”，如空灵绝响，五行镇静。

　　这个春节，返乡者众。我节前回到生长之地，四川大竹县石子镇。它位于本县东南角，川东平行岭谷明月山系峰顶山下东河边。与重庆垫江县城仅一山之隔，近过本县县城许多。就地理位置和生态民风而言，如沈从文笔下川湘交界的“边城”小镇茶峒。

　　睽违多年，镇区扩大，儿时玩耍的河岸田畴，已鳞次栉比。蒙镇党委政府邀请，忝列乡贤，参加新春恳谈会，得知本镇家底：仍以农业为根基，打造蔬菜水果、中药材、瓶装矿泉水三大龙头产业，开发峰顶山文旅。本镇及周边是老区，在革命年代有“川东小延安”之称，有“四川第一个农村苏维埃”等众多印记。红色文化小镇、山水旅游小镇、农副特产小镇、民风淳朴小镇，四个发展定位，描绘出发展蓝图。

　　一众乡贤中，广东创业有成者居多。这是本镇乃至全国劳动力输出地区，与广东互动的缩影。改革开放后，大批本地人到广东淘金，极大地改变了本镇的社会结构、经济基础、生活方式。其中的佼佼者，由打工族蝶变为企业主或职业经理人，带动家庭奔富，更有了反哺桑梓的实力。镇上村里，遍布粤字号的私家车。经过几十年的打拼，打工一代返乡荣休，到了二代、三代，可为家乡经济“输血”，更带来广东的创新开放思维，为家乡“造血”。

　　本镇乡民，基本源自“湖广填四川”。打工潮涌起时，他们大规模流向粤地，一些人落户广东，与我这样读了大学“孔雀东南飞”的，殊途同归，成了“新客家人”。而今，成渝经济合作区方略开展以来，区内大中城市模样已不逊于沿海。本县县城之繁华，让来自粤西的妻子啧啧称奇。在外打工族，又有回流。数次巨大的人流迁徙，从千里徒步，到挤爆绿皮火车，再到自驾车，正是时代风云的投射，像冥冥中有一双大手推动前行。

　　本镇来粤务工者遍布珠三角，东莞黄江镇是一个集聚地，有我一群亲属。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在北京读大学，暑假社会实践，专程来黄江作田野调查，了解农民工状况。当地人住房为“独栋别墅”，留下的老屋，由外来人员租住，简陋朴实，如同石子镇居平移至此。

　　那时我就住在刁朗村亲友的出租屋，每天骑着自行车，在黄江到处转。有一次还沿莞樟公路骑到东莞市区，当天来回，一天骑了一百里，沿途所见，工业化浪潮热气腾腾。彼时黄江街面不大，工厂较多，以太阳神最有名。街周边还有大片农田，有农民工没进工厂，在此务农，干起老本行，收益远超老家。本以为到此一游不回头，不料这只是我与黄江交集的开始。后来每去一次，都看到黄江魔方般的蝶变：农田消失，工厂密集，街道宽敞，高楼林立。改革开放前，黄江也是农业地区，起点与石子一样，如今它跃居全国经济百强镇。珠三角跳跃式发展，可见一斑。

　　据不完全统计，大竹在广东的务工者超过20万，黄江只是一个侧面。从中走出一批实力雄厚的企业主，为促进大竹全县域发展，功莫大焉。川人吃苦耐劳，乐观达天，与广东这块先行地产生化学反应。挣钱养活人，更启智立志塑造新人。

　　黄江的打工族，也有来自广东的欠发达地区。我初见颇为诧异，直到我参加工作之初，到清新县浸潭镇挂职扶贫，方深度了解广东发展的不均衡。“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得看广东何地。浸潭距广州仅百余公里，规模与石子镇相似，邻近的扶贫镇白湾、桃源，人少街清屋旧，规模远不及石子。驻点一年，我重回乡下生活，由乡民变成镇干部，走遍山水田间，触摸民情百态。近年重返，浸潭已脱贫，驶上发展快车道，如同我第一眼见到的黄江，令人欣慰。

　　此生好行走，我驻足的街镇不计其数，访过的名镇、大镇历历在目。它们照亮了我的心灵天空，但精神原乡的地位，是石子、黄江、浸潭这三个非知名街镇。乡间集市，广东叫“趁墟”，四川叫“赶场”，我在三镇都是亲历者。归来总短暂，却有居家暖，离开后每每思之，浮躁消散。

　　如同沈从文的边城、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贾平凹的商州、苏童的香椿树街、迟子建的雪国，写作者的精神原乡是其认知世界的基点。三镇“吾乡”，是我的乡愁喟叹，更是时代洪流的注脚，无数凡人搏击的映照，让我也感染到东坡开阔的人生姿态。于是，乡愁不愁，此心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