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抬头仰望,苍茫星空中有7672号小行星霍金、8117号小行星袁隆平和381323号小行星樊锦诗。
人生百年,星星是永存的吗?星星也有离世的一天,你在夜空中看到的灿美星图,很多光芒都来自千年前。星星虽然会死,但它们端详着人类时,依然如同祖先凝视着婴儿。
樊锦诗用60年青春守护的敦煌莫高窟,始建于公元366年,距今存世一千多年。一个人,能为一千年前的一千窟佛做些什么?
小时候,我外婆何正璜家的客厅挂着一幅故事长卷,几乎横跨三面墙壁,是她年轻时在敦煌亲手摹绘。其上山水环绕、人马奔腾,有一段讲述萨埵太子舍身饲虎的故事。记得外婆讲:“这是一个佛教故事。图中流血的男人是一个王子,他看到一头母虎和幼崽们没有东西吃,就主动将自己的肉身奉献给母虎,救活老虎一家,最终成了佛。”虽然故事情节有点血腥,但画面简洁流畅,彼时上小学的我并不害怕,只问了一句:“为什么要成佛?他不是个王子吗?”外婆想了一会,答道:“因为总有人要成佛。”
樊锦诗同外婆一样,出身优渥,受高等教育,成长于大城市,还在那个年代出国游学,可谓是同辈女子中见过大世面的。但当她们先后抵达敦煌,无一不被敦煌之美折服,樊锦诗更是一待60年,住土屋破庙,喝盐碱水,筚路蓝缕,白发苍苍,舍半生家业,最终做成了她最想做的一件事——守护敦煌,令文化重生。
新华社照片 孙志军 摄
2016年,数字敦煌上线,网友可以免费观览莫高窟30个经典洞窟的高清全景,甚至比在石窟中看到的更清晰细腻。我稍微讲解一下背后的故事:据何正璜考古游记《敦煌归来说敦煌》所载,唐代莫高窟的佛窟有“一千余窟”,是以名为“千佛洞”。但当地气候恶劣、沙土扩张,又是经年交通西域的必经之路,更有当地人赶集时直接在洞内起居做饭,期间还有日寇战火侵袭……上世纪四十年代起,各路考古大神奔赴莫高窟考察的时候,就仅剩300多窟了(目前网传数据显示,保存完整的洞窟有492个),其南北另有空洞184个,用来招待喇嘛、僧人、道士住宿。在清光绪年间,各国已有嗅觉灵敏的考古学家、古董商人纷至沓来,对石窟进行拓印盗卖。就连上一任敦煌研究院院长常书鸿第一次知道世上竟有“敦煌”,也是因为在旧书摊上偶然翻到了法国冒险家伯希和拍摄的画册《敦煌石窟图录》。
《何正璜传》里记载道:“考察团到敦煌,看到其破败景象,无不痛心疾首。多数洞窟已被黄沙掩埋,洞口虽可匍匐进入,但洞内也是积沙数尺……在长达三四里的沙崖前,仅有两座破庙勉强可以住人,其他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人烟,甚至也没有走兽飞鸟,真正是一处天外鬼城。”国之瑰宝,相见恨晚,但要舍得征尘满面,黄沙百战穿金甲。
一个毕业于北大考古系的大城市女孩,毅然挥别时髦都市、潮流诱惑,为一份遥远浪漫的“世界文化遗产”抛家舍业、栖身荒漠。一位艰苦奋斗了整个甲子的耄耋老人,把握住了坚持与拒绝,在别人都挤破头打造4A、5A风景旅游区的同时,拒绝参评国家A级景区(故宫同期年度参观人数1700万,而莫高窟只有100万)。在金钱与权力面前,她主动担负起了一个文物工作者的使命——保护与抢救文物,抓紧时间使其“重生”,而不是上车搞“商业化运营”,开发“旅游资源”。可以说,将国家的优质文化遗产交到这样的人手中,是国民之幸。
没有几代敦煌人不计回报的付出,洞窟可能连30个都不会有。黄沙漫漫,完全能像抹去楼兰一样,也在地图上轻轻抹去敦煌。我们今天之所以还能看到莫高窟的熠熠华彩,惊羡于娑婆世界莲花净土的风流,也该感谢这些匍匐在沙土中的守护人。只要有樊锦诗这样的人存在,30个可能变为40个、50个……虽然微茫,亦能见千年前的吉光片羽。
如果你觉得这串数字过于渺小,那你一定没见过唐墓壁画的湮灭:我在三十年间参观过唐墓壁画(展出于陕西历史博物馆)数次,尽管它们被用现世最好的条件保护在博物馆中,但我依旧很难凭借儿时的记忆找寻到所有的细节,有些细节已经模糊、混沌,甚至几近消失。所以说文物工作者“抢救“文物是一个动态持续的工作,并不是把它们清理出来放进博物馆就完事了。能与万古时间对峙的唯有不忘初心的热爱——沧海流逝,宫殿苍老,四季轮回,生命绽放又枯萎,将一笔一画的文物原态用数字化手段保存,方是目前能将刹那芳华定格存世的唯一出路。不然,谁会记得千年前一颗星所经历的光和热,它的生机与陨落、撞击和喷发、摩擦及熔化,落入大气层所爆出的长长火花,这一切都发生在我们看不到的时空,只有依托于层层星云和尘埃反射的光,穿过重重阻碍抵达地球大气层,正巧被仰头观望的人间男女捕捉到,才算是进入人类历史的一瞬间吧?有多少这样的美,多么遗憾,未与我们同一时空。
越美的东西,越是不可超越。敦煌的每一尊佛像,每一卷经书,每一幅壁画,每一条笔触,背后都曾是一个活生生的创造者,他有热爱,也有惧怕,生而有限,却信仰来生,这些反映在他的每一部作品上。无论多么精密的相机,都无法摄出这种来自朝圣灵魂的悸动,那种摹想神迹的深深浅浅的情绪……优秀的文物工作者,就是要将这样深入浅出的情绪流露,尽可能地发掘与保留下来。
何正璜曾经装裱过一幅特殊的“书画“,她在沙漠之中捡拾到各种经卷、文书、画像的碎片,然后把它们按照某种情绪的顺序拼贴起来,殊为震撼——那曾是每朝每代路过这片佛窟的某个人的家书、文件、经书、画作,因为某个缘故在风沙中迷失,但又未真正在物质上灭失,它依然东露一鳞西露一爪地存在,如龙行云雾,随风翻飞,终于有一天被有缘人捡起,去细细回溯他与它们失散的当时……虽然斗转星移,坚固的古城垣都在风沙中逐渐溃散,但属于主人公的一点思念与追求仍徜徉于流光深处,这便是做这份艰苦工作时唯一可称的浪漫了。
很喜欢台北故宫纪录片的歌词:溪的美,虾知道,风的柔,山体会。那存续千年的故事,难忘记。看似漫长的等待,却是永恒的未来……这世界终是有人懂你的啊!虽然相隔千年,婴儿与他的祖先,依然可以遥遥对望。
因为樊锦诗们,因为有了秉承着信仰初心、眼里有光脚下有力的践行者,敦煌不仅有了现在,更有了未来。他们的生命有限,而事业无涯,能做一点便是一点,能留一段便是一段,正是这看似短暂又薪火相继的传承,跨越了时间,留住了青史,焕发了奇迹,真正令文化重生。
莫高精神是什么?不是权力享受,更非金钱欲望。它是克己奉公,坚守大漠勇于担当;它是春蚕吐丝,克尽职责不忘初心。它是天上的一颗星,始终以睿智清醒的目光守望瑰宝;它是岩上的一龛佛,历经千年雨雪风霜、战火炊烟,依然故土难离,对每位来访者拈花微笑。
一个人,能为一千年前的一千窟佛做些什么?文物工作者其实创造不了什么,他们是忠诚的守护者,在最贫瘠的时空里,反射出最华美的历史弧光,令我们看到爱的延续。(任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