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就有记者喜欢问杨丽萍,你会跳到几岁?杨丽萍总是回答:“我会一直跳下去”。十多年来,每当杨丽萍演出,也总有一种说法:“这是杨丽萍最后一次上台了”。然而,2023年,杨丽萍带着她的舞剧《孔雀》2022版,再次巡演全国。
杨丽萍曾表示,舞蹈是她在与神灵对话。如今,她自己也被称为“舞神”。舞剧《孔雀》,不论从主题、舞美、音乐以及舞蹈本身来看,都透出浓浓的杨丽萍之神性、灵性。
《孔雀》剧照。广州大剧院供图
主题:孔雀舞出爱恨生死的生命大问
说起杨丽萍,你最先想到的是《雀之灵》还是《云南映像》?
《云南映像》反映的是杨丽萍的日常,她的家乡、她的住所、她的穿着、她刨根挖底的民族文化。《雀之灵》那空灵的舞姿,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指甲,那晶莹洁白的孔雀衣裙,则是杨丽萍的灵和魂。
杨丽萍说,她毕生创作的主题就是孔雀。这一回,她用《孔雀》叙说自己对生命和人性的探问。
全剧分春、夏、秋、冬四个篇章。春季,万物萌生,男孔雀和女孔雀初初相遇。夏季,男女孔雀长出了华丽的羽毛,相恋相爱。这时,逃出牢笼的乌鸦来到孔雀群中,丑陋的他却向往着纯洁美丽的女孔雀。秋季,女孔雀被乌鸦捉进了牢笼,失去自由后,毛色渐渐黯淡,而男孔雀为了让女孔雀重获自由,把自己华丽的羽毛给了乌鸦。冬季,女孔雀在神灵的世界里顿悟超脱。
“生命与爱”,正是《孔雀》所要展开的主题。杨丽萍曾说,“孔雀是鸟,也是每个人。”男女孔雀如世间幸运之人,能找到自己的真爱,能有一段美好的时光。遭遇劫难时,他们未曾背弃,但他们敌过了爱情的挑战,却敌不过生活之恶。他们也如世间每个凡人,走过短暂一生,终将面对死亡。
寒冬白雪,万物凋零,爱情已逝。她放下执念,在万物变幻里,迎雪而舞,泣血而歌。在杨丽萍亲自参演的“冬”里,她扮演的女孔雀与神明相遇,如涅槃重生一般,生命在这里轮回。
正如开场提词所说,“时间本来无情,因为没有你们。时间又是有情的,因为有你们。”杨丽萍用孔雀的故事,叙说着自己的生命大问。她问神灵,神灵不语。她问时间,时间不停。她问舞者,舞者舞出这个平凡又伟大的人生故事——爱恨、善恶、聚散和生死。
《孔雀》剧照。广州大剧院供图
舞蹈:传承者向召集者的致敬与突破
杨丽萍之前的舞剧里,常会把抽象事物进行人格化表演。以前,就有她的外甥女小彩旗扮演“时间”。小彩旗曾被认为是杨丽萍的接班人,但后来投身了演艺圈。近几年,杨丽萍也带了不少徒弟,而《孔雀》也被视为她“传承”的一种仪式。
这部舞剧,杨丽萍把自己定位为“召集者”。她表示复排《孔雀》的第一个动力就是传承:“首先,要把一个好的作品传递给年轻一代观众;第二,我们作为前辈,要有把文化传递给下一代舞者的担当,助力他们绽放各自的魅力。”
这部剧确确实实做到了这样的传承,年轻舞者挑起了大梁,年轻的观众看到了大美。虽然舞剧整体上少了杨丽萍本人的强大气场和感染力,但是有几个舞段颇为可圈可点。
前段时间,关于男孔雀裸身上阵造型不雅的争议冲上热搜,一时间捧的捧、骂的骂,把整部剧的巡演也带热了。剧中,男孔雀把全身羽毛给了乌鸦,换取女孔雀重获自由后,视觉上几近赤裸地站在舞台靠前位置,聚光灯下,未挪半步,表演了整整五分钟。
我在二楼第四排,用望远镜看完了这一段表演。演员没有任何凭借,只有自己的肢体和肌肉。他原地立定,侧对观众,有时蹲、有时站。演员必须有着强大的腹肌和腿部肌肉,靠上身动作和少许腿部起伏,才能表现出孔雀失去羽毛后的羞耻、愤怒,以及不得不死的不甘、痛苦。
西方有芭蕾独舞《天鹅之死》,在《孔雀》中,我也看到了同样震撼的《孔雀之死》。杨丽萍在回应批评时曾说,“那段舞蹈是我最喜欢的,也是最难的。少了其他的装饰,需要演员用极致的身体、肢体语言来进行表演,要靠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每一块肌肉、每一个线条去表现一只濒死的孔雀,是一个很难的挑战。”
除了男孔雀,乌鸦一角的舞蹈表现力也足够爆棚。乌鸦的人设是丑与恶。剧中有一段,说的是他终于得到了男孔雀的羽毛,但是自己却披不上。这一段,扮演乌鸦的小马(马垣涵)舞出了那种喜欢得很,却又懊恼得很的情态。他有很多大开大合的动作,匹配了他脱出牢笼、坚持追求女孔雀以及因爱生恨、因恨夺人性命等极具力量感的情节。此外,小马在谢幕时也有一段非常惊艳的表演,他变出一朵红玫瑰献给杨丽萍。
相比起男演员,扮演女孔雀的女演员则略显逊色。虽然杨丽萍不赞成把年轻女演员与她来作比较,但确实很难有人能跳出她的灵性和质感。不过,女孔雀的出场舞,从配乐到舞段,都是在对《雀之灵》致敬;男女孔雀耳鬓厮磨的那段对孔雀动作的顶级模仿,又是在向《雀之恋》致敬。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值得一提的是,人格化的角色“时间”,始终居于舞台左侧,一刻不停地旋转了两个多小时。“时间”的扮演者范景玥曾表示:“这个角色对我来说最大的困难并不是一直旋转,而是如何通过旋转的速度和形态,来呈现人们对时间或快或慢、或悄然流逝或匆匆而过的不同感知。”
观剧过程中,我时不时会侧眼看看这个“时间”,看她是转得快还是慢,看她是转得抒情还是烦恼。在表演男孔雀之死和乌鸦之死的片段时,现场情绪高涨、戏剧张力十足,我还是瞥了一眼“时间”,她确实转得很慢、很动情。
整个舞剧是年轻舞者们对杨丽萍一代的传承,剧中女孔雀在冬季的了悟片段,更是这种传承的具象化。杨丽萍扮演的女孔雀在暗黑的冬季后认出了神明,两人头上各打一束光,他们伸出一只手,极慢极慢地走向对方,直到指尖轻触。这一幕,像极了米开朗基罗的《创世纪》。但它不是上帝对人类的创始,而是自然对生灵的感纳,也是前辈对后辈的点醒。
《孔雀》剧照。广州大剧院供图
舞美和配乐:东方美学融于现代视野 走出民族面向世界
熟悉杨丽萍舞蹈的人可能会发现,《孔雀》与以前的《云南映像》《云南的响声》等民族类歌舞集不同,它的舞美和配乐已经走出了少数民族歌舞那种特有的诡谲猎奇,而是形成了与剧情整体合一的美。
在配乐上,女孔雀现身时,采用的是《雀之灵》和《家园》的配乐,以葫芦丝营造出森林万物的神秘和萌动春季的喜悦。女孔雀被囚禁时,用的是低音大提琴;乌鸦和男孔雀抢夺羽毛的高潮,用的则是小提琴,以极高音烘托紧张的气氛。最妙的是,男孔雀之死那一段,用的是德彪西的钢琴曲《月光》。
在舞美方面,“时间”身旁的树会开花会落叶,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主舞台的地板还会搭配着乌鸦展示欲望的舞段,或是随着四季更迭,一同花开花谢、灯亮灯灭。男女孔雀缱绻缠绵表现热恋之时,背后的雨丝幕上投影出森林的美景。孔雀涅槃之时,前后两片幕布的投影,既表现出羽化登仙的意境,又引得人陷入深思。
《孔雀》的舞美和服装由奥斯卡“最佳美术设计”奖得主叶锦添担纲,由著名作曲家三宝、歌手萨顶顶分别担任音乐和主题曲的创作,这样顶级的创作阵容在杨丽萍的号召力之下并不鲜见,独特的东方美学融于现代视野,再加上年轻一代舞者的追随和磨砺,相信亿万观众还能观赏到更多的杨丽萍作品。
有了《孔雀》,杨丽萍的舞蹈人生更臻完美了。
《雀之灵》,令她仿佛横空出世,一出道就万人瞩目。《云南映像》,是她挖掘民族舞蹈音乐文化的一朵奇葩,一直闪闪不息。《孔雀》,则是她在舞蹈这个江湖上开出的大善大美之花。
我们永远不必问她“跳到何时”。她已经说了,她要永远舞蹈,就算老到无法行动,她也会在头脑中默舞。
是的,舞蹈是她的生命,她的生命本身也是一种舞蹈。
作者:风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