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爱情神话》讲了一个地道的上海故事:中年离异男老白,守着一栋房子,做房东,开画室,和三个女人产生纠葛:“犯了错”的前妻,单亲妈妈李小姐,衣食无忧丈夫下落不明的格洛瑞亚……老白有儿子,有老妈,还有好友——靠着一场不辨真假的“罗马艳遇”撑了一生的老乌。老乌死后,一屋子人被费里尼的电影《爱情神话》催眠得昏昏欲睡,也就此点出片名由来。结尾处,李小姐和老白的关系峰回路转,相约“一起喝咖啡”,让落在尘世的陪伴,有了不那么冷寂的温度。
全片氤氲着上海落地的小市民气息,男男女女都讲究“体面”。比如,片中的老白,会去外贸市场淘将近过期的红酒来凑气氛;单身妈妈李小姐,和母亲孩子住着逼仄破旧的老房子里,穿的却是一万多元的名牌高跟鞋;三个都和老白有关系的女人在同一间屋子里不期而遇,却凭借“怎样才算是完整的女人”之类的金句,互相给足了颜面,也顺势给了台阶,不单化解了原本的尴尬场面,彼此还都萌生出一丝惺惺相惜的感觉。在这里,爱情是什么,并不是重点,海派生活的精髓,在这群中年男女身上,却得到了延展和体现,那就是精致的面子和伶俐的心思。
电影里出现的“红拂超市”与“夜奔咖啡店”,名字彼此呼应,更像是反讽。李小姐和格洛瑞亚都不是红拂,现代大都市也不再有“夜奔”的必要。而男女之间充溢着市井气息的暗战,被散发着浓厚烟火气的上海话做了最恰如其分的包装。
片名借了费里尼的名作,其实和原作唯一的共通之处,也许是导演都有通过小人物的故事来探索人心的野心。身兼导演和编剧的邵艺辉那么年轻,如此游刃有余。最可贵的一点,她并不是秉承着“批判”与“反讽”的态度,居高临下地审视片中的人物,就像她没有矮化和丑化片中的任何一个升斗小民。哪怕一个修鞋匠,也像一个哲人。薄情、世故,或许是许多中年男女的情感打开方式,也是他们的生存与自保的方式,然而,导演看待这一切的态度依然是有共情,有悲悯,有温度。
领衔主演徐峥曾表示,希望电影拍出“小而美’的感觉,以此展现上海不同层面的城市风情。印象中,上海这个城市,一直是非常适合叙事的,从张爱玲开始,王安忆、金宇澄,他们笔下的上海都是那么活色生香,那些人物和他们身后的上海完美地融为一体。《爱情神话》有很多关于上海气质的神来之笔,比如修鞋匠出现的几个镜头,修鞋不忘喝咖啡,一眼就能辨得了鞋子真假的眼力,这都很上海。其实,广州文化也不缺乏事宜叙事的因子,特别是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岭南文学以陈国凯、吕雷等人领衔,涌现出不少在全国影响甚巨的作品;影视剧《情满珠江》《外来妹》《雅马哈鱼档》《外来媳妇本地郎》独领风骚;流行歌曲更是在乐坛举足轻重。不过,到底怎样才算是还原一个“原味”的广州?似乎还在摸索之中,还有那么一点隔膜。在这方面,《爱情神话》给了人们一个提示,电影里的人物用上海话来讲台词,借吴侬软语的情调营造出一种细雨朦胧的氛围感;另一个可资参考的成功例子当属周星驰的电影,如果看的是普通话版本,同样会给人一种隔靴搔痒的迟钝感。
不光是台词,《爱情神话》对海派文化气质的拿捏、对上海城市形象的塑造,都颇值得借鉴。特别是导演邵艺辉也不是上海人,却将上海故事讲得那么轻巧、利落,把“上海味道”理解到骨髓里,才能在银幕上讲述如此地道又精彩的上海故事。说到关于广州或者岭南的经典书写表达,欧阳山的《三家巷》,可以说是很成功的广州叙事。张欣的小说里,也有浓厚的广州地域色彩。区别在于,张欣的故事如抽离广州的背景,大体上也是可以成立的,但《爱情神话》里的上海味如此浓郁,实在让人无法忽略。
广州的精髓又是什么呢?每个人的理解或许都有所不同,但其中肯定少不了的一条,是务实低调、关注当下的生活态度。如果说上海人看重“面子”,那么老广活的就是“里子”。广州最内核的东西,都体现在“饮食”上。广州人的日常生活就是一锅老火靓汤,随四时而变,清热祛湿,温补进益,湿热的气候下,穿得好不如吃得好,吃得好才是真的好。也许一锅汤,经过文艺的巧妙点化,就能成为《爱情神话》里的老乌念念不忘的罗马艳遇,成为岭南叙事的文眼。而十三行、上下九,恩宁路的老街、沙面的旧租界,东山的别墅、西关的美食,这些凝聚着广州文化性格的元素,完全可以信手拈来,连缀铺陈为一个风格独特的广州故事的舞台。
期待创作者们,能用这些好材料,煲出一锅美味飘香的老火靓汤。
绿琉璃(作者系《作品》杂志编辑、影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