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又梦见了姥姥。梦里还是老屋的院子，她系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围裙，站在枣树下对我笑，手里捏着刚出锅的糖糕，那熟悉的皱纹在晨光里舒展开来，仿佛这十几年的时光从未流逝。醒来时，枕边一片湿凉，窗外夜色沉沉，那种清晰又恍惚的感觉，让离别带来的钝痛，又一次在毫无防备的深夜袭来。
离开已十多年了，可每当季节变换，或是闻到某种熟悉的食物香气，心头总会蓦地一紧。那是我第一次直面生死，第一次懂得什么叫“十年生死两茫茫”。岁月如黄河的水，不舍昼夜地向前奔流，而我总害怕记忆会像岸边的沙堡，被时光的潮水一层层冲淡。所以，我想趁一切还清晰，把那些温暖的碎片留下来。
黄河边村庄，图文不相关
我的老家在河南，黄河岸边的张王庄村。姥姥出生在这里，又在这里劳作、生活了一辈子。村口那棵老槐树记得，井台边那块青石板记得，她从这里走过多少遍——从扎着辫子的小姑娘，到挑起全家担子的妇人，再到我们记忆里永远慈祥的姥姥。
每逢周六日，我们全家都会去看望姥姥姥爷。妈妈和姨姨们总要带上牛奶、点心，想让二老补补身子。可姥姥自己舍不得吃，总是悄悄分给村里的孩子。她会把饼干掰成小块，把牛奶倒在小碗里，看着孩子们围着她，眼睛亮晶晶的。她总说：“都尝尝，都尝尝，孩子们可怜见的。”在她心里，村里的孩子都是自家的孩子。那画面至今清晰：夕阳下，她坐在门墩上，孩子们依偎在她身边，她粗糙的手轻轻抚过每个小脑袋。
她的心肠软，见不得人受苦。有一回，村里一位孤寡老人家里断了粮，姥姥知道后，默默从自家本就不宽裕的米缸里，舀出满满一大盆米，让我给老人送去。那米缸见底时露出的粗陶纹路，我至今记得分明。回来时，她正站在院门口等着，见我空着盆回来，才松了口气似的，摸着我的头轻声说：“妞妞，记住，在能帮人的时候，一定得帮一下。”她说得那样平常，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却像一颗种子，悄无声息地落进我心里最软的土壤，多年后还在生长。
姥姥没有所谓的“工作”，但一家人的衣食冷暖、柴米油盐，全靠她柔弱的肩膀扛着。在我的记忆里，她永远系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围裙，身影嵌在灶台氤氲的热气里。锅里翻滚着粥饭，风箱发出有节奏的“呼啦”声，空气中弥漫着柴火与面食混合的、独一无二的香气。她就在这热气与声响中，为一大家子人张罗着三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围裙的口袋里总是装着东西——几颗给我留的枣子，一卷零钱，或者一块干净的手帕。
记得初中的一个冬天，妈妈病了，家里乱成一团。姥姥闻讯赶来，恰逢洗衣机坏了。天冷得刺骨，她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就在冰冷的水里，用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一件件搓洗全家人的衣服。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花白的头发和专注的侧脸上。她的手浸泡在刺骨的自来水里，冻得通红，指节上的裂口被肥皂水刺得发白。那双手在洗衣板上一起一伏，发出“唰、唰”的单调而坚实的声音。我就站在门口看着，喉咙发紧，心里那阵酸楚的暖流激荡不已——我如此具体地看见“爱”的形状：它没有声音，却能在冰冷的水里开出温暖的花。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
每次我去小住，无论白天玩得多疯，傍晚时分，她总会变戏法似的，从那个掉漆的柜子里拿出珍藏的奶粉罐子。用滚水冲开，仔细搅匀，递给我一碗浓香的温暖。我捧着碗小口喝着，她就坐在对面看着我笑，眼角的皱纹像花瓣一样舒展。那奶粉的甜香，成了我童年关于“被爱”最具体的味觉记忆。
姥姥临走前一周，我去医院看她。那时她已经很虚弱了，连呼吸都显得费力，却仍努力拉着我的手，气若游丝地说：“等我好了，要去享我外孙女的福。”我心里一酸，眼泪就要掉下来。她见了，赶紧攒起力气，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虚弱却明亮：“姥姥逗你呢。”那一刻，我看见她眼里的光，那光里有不舍，有安慰，还有一如既往的、想把所有难过都揽过去的温柔。
一周后，她静静地走了。那年她才七十多岁，身体一向硬朗，离去得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对我的母亲和舅舅姨母们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失去至亲；对我来说，是童年那座温暖的港湾，永远地沉没了。
这些年来，我渐渐明白：一个人的生命或许会消逝，但她留下的光不会。我看见这光在妈妈悄悄帮助邻居时的侧影里，在姨姨谈起姥姥时突然温柔的眼神里，在我自己面对他人困境时、心中那份不由自主的柔软里。姥姥用她一生的沉默付出，在我们血脉里种下了一簇不灭的火苗。这光不会随着记忆模糊而黯淡，它会在我们疲倦时、迷茫时、感到世间寒冷时，悄悄地，自己亮起来，提醒我们：曾经有人这样爱过，我们也该这样去活。
黄河水还在村边不知疲倦地流淌，就像思念从未停歇。而姥姥给我的那碗奶粉的甜，那冬日里为我搓洗衣服的通红双手，那递给孤寡老人粮食时毫不犹豫的背影，那分给孩子们点心时慈祥的笑，那最后虚弱却明亮的眼神，早已成为我生命里的底色，塑造着我的模样。它们会在某个寻常的午后突然浮现，给我力量，教我善良，让我在纷扰世间，始终记得回家的方向。
原来，最深的思念不是泪流满面，而是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活成她希望的样子——柔软，坚韧，在能帮人的时候，一定伸手帮一下。这样，她就从未真正离开。
撰文 冯倩 （作者系“学习强国”学习平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