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阅读生涯，是从一叠叠巴掌大的小人书开始的。那些泛黄的纸页，边缘被无数小手摩挲得起了毛边，画里的人物有着木刻般的线条，浓黑的墨色勾出轮廓，大块的红、绿、蓝填满衣袍，色彩鲜明得如同年画。字是极小极密的，挤在画框的边角，像一群安静的蚂蚁。我却读得痴迷，用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仿佛在触摸一个秘密世界的纹理。那时，我的天地不过是弄堂里被屋檐切出的一方蓝天，而这些书页，却为我展开了无垠的疆场与云端。我看见脚踏风火轮的哪吒，将混天绫舞成一片燃烧的霞光，海水在他身后分开青色的巨壑；我看见一只石猴从迸裂的仙石中跃出，目运金光，射冲斗府，一个筋斗便翻到了我所有想象力的尽头。我的心也跟着飞了出去，成了那无所畏惧的精灵。我爱极了孙悟空的七十二变与十万八千里，爱他敢将“齐天大圣”的旗子插上云霄的狂妄。对于那个总是念着紧箍咒的唐僧，却有一种孩子气的埋怨，嫌他软弱，嫌他固执，嫌他平白拘住了一片最不羁的云彩。那时的爱憎，像小人书的线条一样分明，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不懂得人生更多的章节，竟是要在那些混沌的灰色地带里，慢慢写就的。
十四岁那年，我离家去外地求学。离别的车站月台像一把冰冷的剪刀，“咔嚓”一声，将我童年熟悉的一切都剪在了身后。陌生的校舍，陌生的口音，夜里醒来，听见窗外的风声都带着异乡的韵律。乡愁，成了枕头上那片总也烘不干的、隐秘的潮湿。就在这时，琼瑶的书，像一簇温柔的火苗，照亮了我清寂的时光。宿舍夜里十点准时熄灯，我与上铺的室友便躲进帐子里，点起一支蜡烛。火苗轻轻跳动，将我们年轻的脸庞和专注的眼神映在书页上，也映出了《几度夕阳红》里那场绵延了半生的烟雨，和《窗外》那片栀子花开的洁白与怅惘。那些泪水与誓言，在烛光里显得格外晶莹，仿佛我们共享的，不是故事，而是青春本身那薄如蝉翼、又重如千钧的质地。后来，金庸的江湖更浩荡地涌入生活。我爱煞了黄蓉，爱她冰雪聪明，爱她将菜式做成“玉笛谁家听落梅”的诗意，爱她在千军万马前谈笑自若的飒爽。而她与郭靖的爱情，一个灵动如诗，一个厚重如山，竟能如此天衣无缝地嵌合在一起，让我第一次懵懂地窥见，爱的形态原来可以有这般坚实的依靠与自由的飞翔。只是课业日重，那些快意恩仇的世界，不得不暂时合上，压在厚厚的习题集之下。
当我再次有整块的时间与阅读相对，已是多年以后。生活似乎步入了一条看似平稳的河道，但内心深处，却渴望听见更遥远、更不同的水声。于是，我转向了外国文学，并且尝试直接阅读英文原著。起初是笨拙的，字典翻得哗哗作响，像在涉一条词语的溪流。但慢慢地，马克·吐温笔下密西西比河上的风光与少年们的冒险，透过那些活泼的字母，清晰地浮现出来。他幽默的锋刃，既能划开世相的虚伪，又能包裹着温厚的悲悯，让我在笑声里，尝到一丝复杂的咸涩。这感觉新鲜极了，像推开一扇从未开启的窗，看见了不一样的四季流转与人情风貌。阅读，从此有了双重的风景：一重是故事本身的悲欢，另一重，是语言这座桥梁所连接的、异质文化的风。
不知从何时起，我对“人”本身，产生了最深的兴趣。那些在历史长卷里留下或深或浅印记的名字，他们究竟如何度过自己的一生？我开始大量地读人物传记。在林语堂笔下，我遇见了一个立体、饱满的苏东坡。他不再仅仅是教科书里那位豪放的词人，而是在黄州的泥泞中耕种，在惠州学着酿桂酒，在儋州与黎族百姓笑谈的、活生生的智者。他的“一蓑烟雨任平生”，不再是轻飘飘的诗句，而是从无数个困顿的日夜中淬炼出的生命结晶。读《康熙大帝》《雍正王朝》，则让我看见权力巅峰处的孤独与挣扎，那些影响亿万人的决策，背后可能只是一个皇帝在深夜烛光下的焦灼叹息。而武则天，则展示了另一种惊心动魄的生命力，在不可能中劈开一条血路，无论后世如何评说，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震耳欲聋的宣言。这些人物，像一座座形态各异的山峰，矗立在我精神的视野里。他们的高峰与幽谷，顺境与绝境，让我渐渐明白，人生的剧本从不唯一，生命的韧性也远超想象。当我面对自己生活中的些许沟坎时，他们的身影便会悄然浮现，告诉我，看，路还可以这样走。
近些年，阅读的趣味愈发归于平淡与深情。我爱上了麦家的《人生海海》，那个浑身是谜的上校，在时代浪潮里沉浮跌宕的一生，让我唏嘘不已。命运是何其诡谲的雕刻师，而人性的光辉与晦暗，又在极端的环境下，呈现出怎样惊心动魄的对比。我几乎是一口气读完的，合上书，耳边仿佛还响着南方乡村潮湿的风声。而李娟，则给了我另一种震撼。她的《我的阿勒泰》，我反反复复读了不下三四遍。那里没有宏大叙事，只有阿勒泰角落里，一个家庭琐碎而坚韧的生活：随季节转场的艰辛，戈壁滩上突然绽放的一小片花海，母亲那些看似不着调却充满生命力的举动……她的笔调是如此干净、真诚、充满灵性，像雪水洗过的星空。她让我相信，最打动人心的力量，往往就蕴藏在最朴素、最具体的生活细节之中，无需修饰，只需诚实道来。
今年春天，我重新翻开《月亮与六便士》。年轻时读，或许会鄙夷斯特里克兰德的冷酷，而今，却更多地思考那种追逐内心“星辰”的、近乎野蛮的执着。满地都是六便士，他抬头看见月亮，这需要一种何其决绝的勇气。与之相对的，是《小王子》。这本薄薄的小书，我每隔几年都会重读一遍。这次，我对那只等爱的狐狸的话有了更深的感触：“你为你的玫瑰花费了时间，这才使你的玫瑰变得如此重要。” 阅读，或许就是我在自己的星球上，日复一日浇灌的那朵玫瑰。它普通，它独一无二；它耗费光阴，它使光阴有了芬芳的密度。
如今，回望这条由书籍铺就的蜿蜒小径，我深深感激。它们是我童年的风筝线，牵着我去往云端；是我少年的烛火，在异乡的夜里给予温存；是我成年的舟筏，载我渡过观念的江河，去领略彼岸的风光；更是我心灵的故友与明镜，在喧嚣的尘世中，予我以安静的陪伴与清明的自省。这些沉默的纸张，这些跃动的文字，在生命的不同阶段适时地出现，像一级级坚实的台阶，让我得以攀爬，得以眺望。它们没有让我脱离生活，恰恰相反，它们让我更深地扎进生活的土壤，却同时拥有了一个更广阔、更自由的天空。当我合上一本好书，仿佛完成了一次丰盛的交谈，内心不是空虚，而是被一种辽阔的宁静所充满。我知道，只要阅读还在继续，这条通往更高处、更远处的阶，就永远不会抵达终点。
撰文 冯倩 （作者系“学习强国”学习平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