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失重的眩晕后,他从自己的臂弯里抬起头,映入眼帘的就是这只把他推醒的手。
这只手离得太近,眼睛对不上焦——如果对上了,他就能发现它格外白嫩,十指像葱管一样纤长。
《诗经》上是怎么说的来着?指如柔荑。前面的默写题里就有。
但他注意到的只有十爿猩红的指甲油,极富侵略性的颜色,像练习册上醒目的大叉。
一张张、一本本、一摞摞的练习册,此刻静悄悄地垒在教室里。但不是这个陌生的教室。
这里,大家都一声不吭地埋头苦干,几十支0.5毫米黑色签字笔同时摩擦纸面的声音,像啃食房梁的白蚁。穿堂风掠过讲台,掀起几张草稿纸,像飞动的经幡。
涂着红色指甲油的监考老师投来担忧的目光。
他猛地一颤,触电般的悚然从脚底直蹿上天灵盖。
汗流到嘴里,咸丝丝的——这不是梦。
20分钟,一篇作文。800字的方格纸一眼望不到头。
平均下来1分钟要写40字,40字是……一行半……
他深吸了一口气,大脑里翻江倒海。
“本手、妙手、俗手……”
可恶,明明一拿到试卷就开始构思了,怎么会这样……
啊,只剩下19分钟了……快想几个案例啊!
“我国著名的围棋高手柯洁说过……”
说过什么呢?算了,考完之后去柯洁评论区求他把这些话都说一遍吧……
“柯洁说,失败是成功之母……”
“叮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考试结束,请所有考生立即停笔——”
再写一行,再写一行……手软得几乎握不住笔,但还是硬撑着不断划拉。
直到最后一刻。
一切都结束了,他瘫在座位上,心里反倒慢慢开阔了。
起码是写完了。
他扭头望向靠近窗户的那一排,有个选择题忘涂的女生,正像哮喘一样发出可怕的抽噎声。
唉,真是太可怜了。那样的话,真的得重来一年了吧?
突然,静默的考场里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卡农》?起床铃,一听就犯困。他耸了耸肩。
可是这声音怎么这么近……
一低头,手机在裤兜里若无其事地律动着。
整个考场的目光,一瞬间围了上来。
空荡荡的脑海里忽的涌现出一个词:十面埋伏。
“不可能啊,这手机不是我的……”他语无伦次地抽搐着。
“你咋了啊?”邻床踹了他一脚:“你这铃声响了半小时,全寝室都醒了,就你还在床上扭来扭去。”
“啊啊啊啊啊——”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喘着气。
“又疯了一个!”邻床惊恐地瞪了他一眼。
这个梦的后劲实在太大了,他缓了半天,在床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嗨,原来是为了这事啊!”邻床拍了拍他的肩。
“是啊,梦里的画面也太逼真了……”他的心情已经平复了许多,一想到美好的大学时光,甚至想笑。
“其实我偶尔也会梦到高考,都理解的。”邻床背上了包,在镜子前面扒拉了几下头发:“而且今天还要考试,很应景。”
“什么考试?”他睁大了眼睛。
“影视文学啊!今年所有考试都提前两星期了,你忘了?”
“所以你们现在都是去考试?几点啊?”他大叫起来。
“你别急,还有20分钟,我先走了。”邻床走出门,又把头探了回来:“噢,你记得把上节课布置的那个2000字剧本带上,开考前要交。”
“什么东西啊??”这个凄厉的声音不仅力透门板,还一路穿越走廊,让一群正在等电梯的人纷纷回过了头。
“那么以上就是我的构思。“讲完最后一张幻灯片后,他得意洋洋地看向教授,等待着一个肯定的笑容。
看对方不说话,他尴尬地顿了一下,接着说:“总结一下,这个剧本的情节就是一个梦中梦,先讲这个主人公在高考考场上醒来,受尽惊吓之后,才发现这不过是一场梦;当然,最妙的还是结尾,主人公发现自己即便上了大学,依旧逃脱不了跟梦境里相似的命运,可谓典中典啊!”
“所以你觉得这个构思很有新意?”教授的眉头越皱越紧:“我这个学期布置的50部电影,你看了几部?自以为妙不可言,实际上俗不可耐!”
他惊愕地望向教授,教授仿佛变成了一座千手观音,每只手上都拿着突突冒火的加特林。
讲台下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响,他的脸已经开始发烫了。
“哎,你也别往心里去,至少及格了。”邻床拍了拍他的肩。
“今天我请客!”另一个染了黄毛的室友端着餐盘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喏,三大碗抄手,够吃了吧!”
“这事没别的,我看就是老张布置的作业太奇葩。”黄毛翘起了二郎腿。
“蹭热点呗!”邻床把手机递给黄毛:“你看,现在微博上全在讨论这个妙手跟俗手的作文题,柯洁也出来解析了。”
他慢慢地有些释然了,也往嘴里塞了一个抄手。
“什么妙手俗手的,我只知道红油抄手。”黄毛吧唧着嘴,发出了野蛮的笑声。
他正跟着笑,黄毛看向他,一脸惊讶地放下了筷子。
黄毛说:“奇了怪了,这可是变态辣,你个广东人今天怎么没有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他这才发现嘴里的抄手根本就没有味道。
正疑惑时,突然看到黄毛的十个指头都红灿灿的,就像沾上了红油。
一阵失重的眩晕后,他看到了十爿猩红的指甲油,和一只白嫩如葱的手。
抄手不见了,食堂也不见了,静默的考场上,穿堂风掠过讲台。
再一低头,800字的方格纸,一眼望不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