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界
00:00-01:36
沛绒:2000年的秋天,我出生在浙江南部一个不起眼的小县城里。
鱼翅:2000年的春天,我出生在河南北部一座曾经也阔过的小城市里。
沛绒: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将在我的老家度过悠闲的12年。留在县里读书的一个好处是,我不用担心在诸多学校间该如何选择,因为像样的高中就不超过三个。我也不像后来我在大学里遇到的同学们那样早慧,他们在高中甚至初中的时候就对北太平洋周边的局势如数家珍。当时的我甚至都不知道什么叫“县中塌陷”,我只知道我们县因为过度开挖山体,引起了山体塌陷。
鱼翅:我的老家已经是个地级市了,也可算作“县中塌陷”的罪魁祸首——县里的都来我们这儿上学。但是河南的考学嘛大家都懂,必须层层掐尖。我在小升初时考到了省城的超级中学,那时的我还意识不到何为县中塌陷,只知道我们这届的学生往外跑得太多,本地学校都去教育局告黑状了。不过当开往省城的大巴被夜色一点点地吞没,我坐在黑暗的、摇晃的座位上,心里还是隐隐地浮起一种感觉:这不到一百公里的路程,将会把我送进一个新世界。
香蕉皮
01:39-04:20
沛绒:当初中的我在担心被混社会的同学们看不顺眼的时候,我将来会在大学里遇到的成都某中的同学,此刻正在模拟联合国上侃侃而谈。重庆某中的同学,正在美国的寄宿家庭里教外国小孩包饺子。这也导致后来我跟他们一起吃火锅的时候在一旁插不上嘴,然后不争气地流下了眼泪。
沛绒:不过流眼泪是因为这两个川渝人点的锅底实在是太辣了。
鱼翅:我所在高中的“外地生班”,每年都会从河南全省选拔4个班,每个班65人。而我曾支教调研过的湖南某县刚刚脱贫,他们全县的前100名只有不到2成留在本校,其他的都选择了长沙的“超级中学”。
沛绒:我进了大学之后,跟周围一些来自大城市的同学聊了聊,发现他们在高中班上的成绩平平无奇。人大附中的学生不就自嘲么:今天不努力,明天上隔壁——隔壁就是人大。而县中的同学,往往是他们县的文科状元。
鱼翅:乱扔一块香蕉皮都能滑倒两三个小镇状元。
桃花源记
04:20-05:53
沛绒:我们这边的县中一度很崇拜超级中学。对方还没有发起进攻,我们就已经投诚了。
沛绒:我们县里面最厉害的初中,有一年办了一个杭州分校,但仍然面向我们县的同学招生。相当于是把这个学校连根拔起,移植到了杭州。当时大家都以为,我们去杭州是一件鸡犬升天的光荣之事。这件事本身已经足够离谱,但后来竟然发生了一件更离谱的事情——过了一个学期才有人发现,这个学校是在杭州违规办学。
沛绒:上大学之后,我查到了当时的新闻报道。有一篇报道是这样的:记者问了附近的居民,他们无一不回答,附近没有中学。记者顺着小道悄悄走进了那个挂着某某厂房牌子的地方,才发现里面似有人声的存在。
鱼翅:……怎么好像调查地下的加工厂一样?
沛绒:桃花源记,但是破败版。
偷袭
05:53-08:12
沛绒:我大学同学跟我说,他们县中生搬硬套地去学习衡水,每天5点多就起来跑操,一群学生在操场上争抢稀薄的空气,就像要摸黑偷袭隔壁学校一样。他说他时常会恍惚,自己究竟是在早起还是在熬夜?
沛绒:一旦涉及到教育,就容易掉进一个道德陷阱里。某些超级中学搞题海战术,用内卷把县中的学生给吸走了,还反咬一口——我是为了改变贫穷孩子的命运,你懂什么?
鱼翅:他们把好生源挖过来,这些学生考上好大学,又被学校归功到自己身上,然后因此吸引来了下一波好生源。这不就是套娃吗?
一块屏幕
08:12-10:12
鱼翅:我之前去湖南支教调研的时候,就体验到了一种青黄不接的感觉。
鱼翅:那个县中里,每个班都有大屏幕,很多教室却没有空调。你知道湖南的夏天有多么潮热吗?当汗水流下来的时候,仿佛有滑腻腻的虫子在衣服里面爬。
鱼翅:后来我才知道,因为要搞多媒体教学,市政出钱给每个学校都更新了电子设备,但空调不包括在内。这就像你连被子都没有,别人却给你送来一个豪华空气净化器。有了电子屏幕之后,很多普通班的老师更是变成了“视频放映员”,把讲课“打包”给了屏幕另一头的省城名师。
位列仙班
10:12-13:06
沛绒:我高中的时候,有个同学申请上了美国的大学。那座大学其实挺普通,但当时她就是我们学校的明星人物,就好像她不是要去读大学,而是要位列仙班。
沛绒:好多同学家里有这个能力,却不知道该怎样去留学,有的人甚至以为这是靠高考考上的。所以当我得知我的大学同学出国游玩的时候,能顺道去看望好几个老同学,我的震惊程度不亚于——我进行太空旅行的时候,有个朋友跟我说:你稍等一下,我开个小飞船去见一下我的高中同学,他考上了半人马座α星的大学,现在已经成为一名三体人。
沛绒:我就像一条鱼,没人告诉我岸上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于是我连把头探出水面都不敢。
县中心的陨石
13:06-16:59
鱼翅:为什么好的老师和学生要出走大城市?教育是公平的,但也追求效率。尽管初中划片区已经普及,但“考”仍然占据着最优质的资源,这源于国家长期坚持的“重点校政策”。这项制度产生的背景是新中国对人才培养的迫切需求,它要求优质教育资源的集中,然后又在“学而优则仕”这种传统思想的加持下,变成一个谋求阶层上升的渠道。
沛绒: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其实掐尖这个现象在哪里都存在,即便在一个县中里,凌志班不也是把普通班的生源给掐走了嘛。
沛绒:诶我突然想到,我读的高中,它自己就是一个掐尖的结果。我们县当时生源外流太严重了,学生考上清北的几率跟县中心被陨石砸到的几率差不多。于是教育局就打算在两所最好的县中里面选一所重点培养,结果它俩一直争了好几年,最后教育局说:你们别撕了,我们建一所新的中学吧。
沛绒:自从新高中平地起高楼之后,那两所老高中被它掐了尖,从此更为一蹶不振。用自我掐尖对抗省城掐尖,这太幽默了。
拆东墙
16:59-20:30
鱼翅:毕竟掐尖是一个大趋势。谁不想有一个好前程啊?我们的双脚,就是会不由自主地向高处移动。《人物》有一篇推送叫《一个高考状元,和一所县中的自救》,它里面也说:这么多年了,本地人都知道出好苗子不容易,但也默许了好苗子往外走。
沛绒:强县中模式,需要地方财政的支撑。我们高中每年都有那些师范名校毕业的本地孩子回来当老师,因为给得多呗。尽管他们稚嫩的上课水平曾经让我产生了无数的困惑,但他们青春靓丽的面庞也勾起了我自学的兴趣。
沛绒:但那些实力不够的县中,连老教师都留不住。你刚刚说的那篇推送我也看过,虽然它的主题是一种很悲壮的县中自救,但给我以强烈的拆东墙补西墙之感。它里面说,有一个教师跟爱人长期分居两地,但有关部门不允许她调走,还说:希望你们能从教育发展的大局出发,为大山里的孩子奉献爱心。这是什么话啊?纯纯的道德绑架。
究竟在哪里
20:30-23:30
鱼翅:不知道你有没有关注关于人口增长形势的一些报道,很多媒体抓住这一点做文章,发文说:我们未来的教育是否会面临一个关停并转?但教育并非只看效率。并不是所有家庭都有能力供孩子去城里上学,如果没有县中,他们可能就会在初中甚至小学毕业之后就扔掉课本。
沛绒:县中是很能培养孩子对家乡的认同感的。当你看到那些大城市里的高中生,他们一进大学就成群结队,仿佛只是一群好朋友放了个暑假又开始了新学期,那你是不是难免会想:我出生的这个地方是不是真的就比不上他们?
沛绒:更进一步说,如果一个孩子早早地去往大城市里读书,那他的乡愁是否不存在了?如果我们初中也不在这里上,高中也不在这里上,那么我们的家乡究竟在哪里?
鱼翅:我老家的发展在河南省还算还是不错的,但在我的记忆中,这个城市真正的样子还停留在我小学的时候。我的朋友、同学都不在这里,我更不可能回到这座城市,即使它是我的家。
沛绒:当我们拯救县中的时候,也是在拯救这个县城,拯救我们祖祖辈辈生长的地方。
-End-
本期主播:王沛容 张宇驰
声音制作:张宇驰 梁婉婷
封面设计:梁婉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