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5日晚,“有风自南——花城文学之夜暨2023花城文学榜荣誉盛典”在广州举办,黄灯的作品《我的二本学生》成功入选2023花城文学榜“十大文学好书”。
对于这次获奖,黄灯说,“我觉得广州这座城市对我特别包容。对一个非虚构写作者来说,最重要的是观察世界的眼光和视角,我的这种眼光和视角,跟我20年来的南方经验密切相关。广州这座城市打开了我的视野,滋养了我,也教会我诚实和诚恳,教会我谦卑地看待这个世界。"
自黄灯1992年考上大学以来,南方的气息开始渗透进她的日常——家族里去南方打工的亲戚们,学校里开设的粤语课,宿舍里贴满的“四大天王”的海报……当千禧年后真正抵达广州时,那是一种“异国感”。温暖潮湿的空气,巨大的榕树椰子树,城市里弥漫着的发酵的味道……黄灯和来到广州的很多人,像南方的植物一样,开始接受这座城市带给她的所有刺激。求学、工作、写作……2020年,她出版了非虚构作品《我的二本学生》,讲述了她这些年观察到的在经济腾飞之下的广州,这座城市是如何衍变,而生活其中的她的二本学生又是如何度过他们的青年时代。
黄灯在广东金融学院教室。
2020年,黄灯从广东金融学院来到了深圳职业技术学院任教,崭新的深圳经验,在这里同时作用于黄灯与她的学生身上。她提醒学生写作时留意深圳经验,也敞开自己,让自己作为一个“深圳人”去体验和感受这座城市。她想要书写一本和南方相关的书,或许也正是这个想法,隐隐地推着她做出“去深圳”这个选择。
我们聊在南方的,究竟在聊什么?对于黄灯来说,南方,除了地理维度上以广州为代表的的岭南,还有以深圳为代表的精神上的南方。我们由此展开,聊到市场经济之下,深圳的一所职校同时散发出的蠢蠢欲动的创业风潮和自由浪漫的学府气息。同近几年热议的名校学生的焦虑相比,这里的叙事显得有点不一样。她想要做一个全国青年论坛,“我在二本院校、职业院校工作过,同时对重点大学一点都不陌生,如果能把不同大学的年轻人组织到一起,让他们形成一个对话是特别好的。年轻人需要互相看见。”
这场对话从南方出发,最后回归教育本身,这也是在南方,黄灯身上正在发生的故事。
如果要有前途,你要去广州
南方网:你的获奖感言中,强调了南方经验对你的影响。这里面的“南方经验”具体指的是?
黄灯: 这四个字对我来说是沉甸甸。我是1992年考上大学,那时候刚好是中国转型期最关键的时候,广州又是整个中国最有活力的地方。当年青年对广州的向往,就像过去那个年代青年对延安的向往一样。我们听港台歌曲,追四大天王,大学里还有一门选修课就是粤语课。如果要有前途,你要去广州。
第二个层面是来自于家族经验,那时候,每到过年我的整个家族都在买票。要么是在南方打工的亲戚买回老家的票,要么是买过完年后回广州的票。当时我特别不理解为什么他们千辛万苦在过年前买了一张票回家,但待两天就要走了。其实因为票太难买,但他们又觉得,来到南方是一件比留在家里更重要的事情。
南方网:在广州生活工作了18年后,你从广东金融学院去到深圳职业技术学院任教。深圳这座城市有没有给你一些新的刺激?
黄灯:虽然两座城市只隔了100多公里,但气质完全不一样。我觉得广州更像伦敦,深圳就像纽约。广州有一些看惯风云后的平静和矜持,深圳就像一个愣头青,没有经受过大的挫折,这十几年发展特别顺利,发展速度又特别快,所以很懵懂,不知道前面的风险,充满活力,也永远相信我这个城市会一直这么发展下去。
我对广州是爱,但对深圳是喜欢。广州给我归属感,但深圳让我充满好奇。
2000年,黄灯在武汉大学。
南方网:你接下来的创作会跟深圳相关吗?
黄灯:《我的二本学生》这本书还没有写完,我首先要将这本书写完。但在南方生活这么多年,我的确很想写一本对南方观察的书。我到深圳去,隐隐约约同那种写书的愿望也有关系。我对深圳其实不太熟悉,但去工作后,感觉不一样了,比如户口迁过去了,我的单位在那边,同事在那边,这个城市和我更紧密了,跟我有关系了。我是深圳人了。
南方网:我们聊南方,包括新南方写作这个概念最近大家讨论也很多。像你所待过的广州和深圳,它们气质完全不同,但同时归属于南方。所以对你来说,南方到底是什么?
黄灯:我没有仔细考虑过南方写作这个概念。但在我心目中,南方有两个维度,一个是地理意义上的南方,包括广州、深圳、香港、澳门、中山、佛山等等,所谓的粤港澳大湾区,这是我心目中一个很重要的维度的南方。还有一个是精神意义上的南方 ,以深圳为代表,深圳民营经济那么发达,就是充分释放个体能量。
新南方写作最有价值的可能不是粤港澳大湾区这个概念。对中国来说,改革开放是近几十年来最核心的一个事件,广州、深圳、东莞、佛山等南方城市是第一试验场。中国从传统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嵌入全球化发展的脉络,南方是不可绕开的一个地域。这其中有特别深刻、宽广的东西,我觉得应该有文学作品将其表达出来——不管以什么样的形式。
至于我的关于南方的写作,目前只是一颗种子。我现在所有的写作都是为那本书做准备。《大地上的亲人》《我的二本学生》写的都是局部的东西,我先处理一下很微观的、一些群体的经验。南方这段历史非常具体地呈现在我的生命里,它有一个整体面貌。通过一种很巧妙的方式,把这段历史和自己的经验做一个整体性的回顾,对我来说还是蛮重要。但能不能写出来、什么时候写出来,还是一个未知数。
深圳经验作用于这里的每一个人身上
南方网:从广州深圳,从二本院校到职业院校任教,你的视角下,这两个地方的学生会有很明显的差异吗?
黄灯:我只能说一些自己的感觉,来自于课堂上的直觉和学生私下的交往。课堂的直觉上,我觉得深职院的学生更有活力一些,他们在课堂发言很积极,敢讲。可能城市也改变了他们,每个人都想去创业,哪怕只是个专科生,他也会想着创业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
深职院学校过去的生源大多来自深圳本市。近几年也面向全国招生,生源更加复杂。深职院本身学校不错,资源很多,对学生的培养也很用心,我觉得这所学校对学生来说性价比很高。
南方网:你很喜欢用性价比这个词。
黄灯:当然,不管什么事情都要计量成本。我为什么那么反对应试教育,就觉得应试教育性价比太低,一个学生最美好的年华都用来学那些东西,结果大学毕业都没有一个好的出路,也没有学到好的本领,这是性价比特别低的一件事情,是巨大的浪费。
南方网:你曾经在提到自己的求学经历时,也说那个年代教育是一件性价比很高的事情,现在教育的性价比还高吗?
黄灯:我们那个年代教育之所以性价比高,是因为那个年代人才匮乏,你的教育程度稍微高一点点,在整个人才竞争里面就很有优势。
但现在高等教育发展很快,文凭相对被稀释掉了,这就是现实。虽说大学生找不到工作,但放到20年以前,那些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压根没有机会读大学。因为我们当年的录取率特别低。我们70后出生的那一批人找工作,可能只要获得文凭就可以,考试的这种高淘汰率已经帮你过了这一关。但现在大学生太多了,可能除了文凭以外,还要考虑个人能力。
南方网:深职院的学生会有就业焦虑吗?
黄灯:深职院的学生以前可能没有,这几年也有。只是他们就业期待低一些,因为他们大部分学一个具体工种,毕业后去开地铁、当钳工、修汽车。
黄灯学生的作文。图源:《十三邀》
南方网:南方经验给到你刺激的同时,你有感受到你的学生有受到相似的影响吗?
黄灯:有,很明显。我有一个学生来自东北,因为读本科要交的学费比较多,他听别人说深职院学校好又便宜,就到南方来了。来了之后对自己的选择特别满意,觉得深圳这个城市特别好,观念也开放,肠粉特别好吃,还想把肠粉带回北方;还有一个山东女孩,她觉得在深圳“人还挺平等的”,在这里很放松,能做更真实的自己。我在教他们写作课的时候,深圳经验也是我刻意提醒他们要注意的东西。
南方网:在深圳,大家都想创业,还有人对文学感兴趣吗?
黄灯:想创业的人会比较多,但也不是每个人都那样。深职院里有一批学生是特别喜欢读书的,而且读得很多。有一个学VR的学生沉迷在哲学书里,还有一个要毕业的学生对社会问题特别关注,整天拉着我讨论。以前我很难想象这种类型的学校里有这种学生,但事实上还不少。
南方网:听上去是很自由的大学氛围。
黄灯:对,我这么多年看了那么多学校,我真觉得深职院有一种学府氛围。
南方网: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黄灯:一个就是你刚才说的它相对自由,第二因为学校本身很有活力,生机勃勃的。在学校看到那些学生,打扮很有个性,一点都不死板,有的女孩穿个拖鞋搭一条很长的牛仔裤,有时候裤子都在地上拖着,都是泥巴。他们是那种很自然的生命状态,很可爱。戴眼镜的人又少,头发又很多,给人一种春天的草地蓬勃成长的感觉。
二本职院学生和名校学生,需要互相看见
南方网:《我的二本学生》出版后,你应该接触到不少高学历的年轻人,你对他们的感受是什么样的?
黄灯:我印象很深的是,有一次到清华大学去交流,有一个清华大学的学生说,可能在别人看来,考上清华已经是无法想象的,但他待在学校的感觉就是“校强我渣”。我当时就想,如果连你们都觉得自己渣的话,我们深职院的学生怎么办。所以你会发现处在不同学校的年轻人,都面临自我认同的危机和困惑,只是程度不一样。我在广金教书的时候,会觉得我的学生过得很难,但到了深职院后,我发现这些学生的目标只是为了专插本的成功,只是想得到一个本科文凭,因为很多工作本科文凭是一个坎,没有这个连投递简历的机会都没有。不同位置的年轻人,会有不同的困惑和焦虑。
黄灯在深圳职业技术学院开设的非虚构写作工作坊。图源:十三邀
南方网:其实这几年关于名校毕业生的讨论一直都有。简单从标签来捋的话,从小镇做题家到名校生考教资考公再到学历降级去考双非院校,最近大家又在热议孔乙己文学、降薪去做“轻体力活”。看起来好像名校学生的焦虑更深。你觉得是因为二本学生、专科院校学生他们所学的东西以及就业方向更加具体,还是因为他们的声音没有被关注到?
黄灯:焦虑的程度,绝对不是说二本院校和专科院校的孩子更低,因为他们的上限他们自己很清楚,还有他们焦虑的表达方式不一样。现在讨论的都是名校学生问题,也说明一个事实,他们的话语权比别的二本院校、专科院校的学生要强。
我以前在广金教书的时候,总叫学生写东西,我说你们一定要把自己的处境说出来,但很少有学生做到。可能一方面他们不愿意表达,另一方面他们可能觉得表达也没用。
当然,那些名牌大学的学生找工作碰到那么多困难,恰好说明了一个问题,整个社会的就业形势不好了,再加上多年的扩张。我觉得高等教育的质量是下降的,虽然说找工作很难,但具体去考一个学生的能力,很多学生是不是一个合格的大学生?真的需要你们扪心自问一下。
年轻人不能被填太满,如果用课程去把他的生命填满的话,他就失去了那种柔韧性,那种自我成长的空间就没有了。大学至少应该留出三分之一的时间让学生自由发展,他们才能将核心竞争力那一部分发展出来。
南方网:对于已经处在那种焦虑中的学生,你有什么解法吗?
黄灯:我经常跟年轻人说,你们不要太听话,要想尽办法摆脱那些对你外在的控制。
南方网:但现在呈现出一种趋势,大家都在求稳。
黄灯:我也觉得奇怪,如果经济不好的话,意味着没有经济实体,没有人交税,所谓的稳定工作也是空中楼阁。反正我从来都觉得,稳定一点也不重要。
南方网:但在《我的二本学生》这本书里,去看其中人物的人生命运走向,如果用好坏来判断的话,稳定的人生看上去似乎就是好的。
黄灯:落实到个体,我都能理解,但是学生的整体状态那么求稳我不能理解。有时候记者又特别希望我给一个结论,但事实上很多结论都有偏颇,我回答任何一个结论都有漏洞,因为面对整体和面对具体的人,结论是完全不一样。但我作为一个老师,作为一个旁观者,我会从整体的那种趋势和气息里面去感受年轻人一种共同的选择。
个体很重要,不管外面环境怎么变化,个体都是有机会、有缝隙的,所以我为什么总说年轻人不能太乖,一定要把力量感建立起来,要懂得自己的选择,然后敢于去行动,敢于对自己的行动负责,我觉得这个很重要。
所以不管学什么专业的、什么大学的年轻人,有一段时间做这么具体的工作,其实也挺好。因为人在概念里真的会傲慢,尤其是处在一个很精英的环境中,特别容易看不起别人,觉得别人这也low那也low。但当你具体去做一件事,站在别人的角度去想的时候,会发现所有具体的事情都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
南方网:一些二本学生通过考试实现学历升级,同时一些名校学生在降级考研、做轻体力活、主动进入工厂等,这两个过去看似完全分隔的群体的人生走向似乎正在走向交互。你觉得他们有必要进行一个对话吗?
黄灯:非常有必要,我在深职院一直想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建立一个全国性的青年论坛,如果能够把不同大学的年轻人组织到一起,让他们形成一个对话,是特别好的。
一个集体里,不同维度的人越多,就越有活力。比如一个单位,如果全是北大清华的人,不见得是一件好事。我们现在人为地将他们分割了,每一个圈子都是同质性的人,知识结构差不多,经验也差不多,都在内部损耗。年轻人需要互相看见,互相沟通,共同成长。
文:夏阿怪 实习生:唐雨琪 图源:受访者提供、网络